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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那年头的爱情》[全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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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2-3 00:12:21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那年头的爱情

清秋子

作者简介

清秋子,生于重庆,长于长春。早年曾下乡插队8年,其间开始阅读文学作品并写作。努力写诗约十年,曾有一诗收入《朦胧诗选》。
  80年代末以来,南下打工。十数年中,曾任公司职员、报刊编辑及执行主编,辗转于南北。从2001年起,定居海口,现供职于某媒体。
  2003年初上网并开始网络写作,先后在网上发表长篇小说《我在北京的“地老鼠”生活》、《那年头的爱情》(原名《六莲》)、《深圳,你让我泪流满面》、《折腾十年》(原名《我的青葱岁月》)及长篇散文《春节,我在上海东奔西走》、《“牛魔王”忏悔录》等。几乎每一部作品,都能引起网络读者的极大反响,从而名声大振,被誉为“实力派网络作家”。


内容简介

故事发生在海南的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。海口某公司职员白若川,被临时派到公司设在这里的养鳖场监督工作,认识了乡村小姑娘六莲和她的父亲吴老伯。白与六莲父女俩有了密切的交往,发现了他们淳朴美好的内心世界,也为他们艰难的生活境况而感叹。在这一段交往中,白若川与六莲产生了朦胧而真挚的感情,但终究被世俗的重重障碍所阻隔,只能是镜花水月。在一段时间里,吴老伯连续遭遇病痛和人祸,宁静的生活受到冲击。六莲不安于在寂寞的乡村里荒废时光,渴望与白若川一起前往海口,开始新的人生,但最终这个唯一的希望也成为泡影。白若川所在的公司养鳖场因与当地村民产生种种利益冲突,也充满了动荡不安。各色人物的欲望、利害,纠葛在一起,展示了一幅当代农村的世相百态。
小说笔调优美纯净,有沈从文的淡雅之风。对乡土风俗、自然景色都有独到的描写。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栩栩如生,个性饱满,如在目前。其他人物如村长霍半、鳖场工人老金、主管小郭、乡村个体户马寡妇,也都虎虎有生气,具有乡村人物的典型性。
小说反映上世纪90年代末乡村的各种变化与矛盾,揭示了底层群体的内心世界,从一个角落描绘了乡村生活的全貌,实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乡土文学佳作。

宣传文案


沈从文先生的《边城》,构筑了一个文学伊甸园。那山、那水、那人,如淡彩画,永久留在几代读者的心头。《边城》那样的意境,于今几乎已不复可得。甚嚣尘上的现代潮流,把一切精致、质朴与优雅都席卷以去。然而我们惊喜地发现,网络作家清秋子,以其空灵、深挚、优美的文笔,给当今读者描画了一幅新时代的《边城》。
  公司职员白若川因偶然机会下乡,认识了农村少女六莲及其父亲吴老伯,与父女俩有了密切交往。不期然地,白若川与六莲之间产生了一段真挚而又复杂的感情。
  清秋子的长篇小说《那年头的爱情》(原名《六莲》),就在这段凄美而又注定无望的感情纠葛中缓缓展开,揭示了目前尚不能消解的城乡间的巨大鸿沟给人带来的伤害。小说以清新流利的笔触,刻画了楚楚动人的乡村姑娘六莲以及一系列生动可感的乡村人物,描绘了他们的生活与命运。小说最为令人扼腕叹息的,是在明媚如画的乡间背景下,六莲纯净的内心世界与她炽热的爱情追求,竟然换来的是一个无比哀婉的结局。
  这样的故事,似乎不是发生在现实中,但又的的确确是来源于真实生活。小说里的一草一木,人物的一颦一笑,都让人似曾相识、砰然心动。我们不能不感叹:生活的美好与不圆满,是无处不在的。


题记
 
我希冀写一部不死的作品,能在世世代代的人阅读兴趣里活着。我这梦,做了好久。记得当初拿起笔来做文学涂鸦的时候,还是青年。在大平原上的乡村土炕上,读过,写过。因此我的写作,应是有乡村的一部分血缘。乡村多的是苦涩,但也有“日之夕矣,羊牛下来”的温婉。不经历者,不会知道那亦有无限的画意。
然而那时的种子,并未发芽,或者说未能长成,直至过了知天命之年,才终于有了这本倾诉乡村至美的小说。我用的背景,是亚热带的乡村。与北方的苍然不同,椰子树下的人与物,总有电影《情人》中那种耀眼的亮色。这小说的灵感,或许就来自于一个画面:郁郁葱葱的树下,有风,有筛过的阳光,有一个纯净的亚热带女孩。为了这幅画,就应该有一个故事。
于是,果真就有了一篇这样的小说。
小说里的人,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。但在我的感觉里,在写作的日子里,他们就渐渐都成了真的,呼吸着,喜怒哀乐着,在葱绿的山野里,向我伸出手来。我真心喜欢他们。我希望,人间真的可以有这样一个乌托邦,能容我缓缓走入,与他们分享晨昏间的苦乐。
沈从文先生说,其实作品能不死,当为其中人物对个人生命有所影响。我写出的人物影响了我本人,但愿也能影响若干喜爱憧憬的人。人活着,总还是需要优美故事的。


 1
  
村子略带神秘的边缘处,蕉林中那所老宅子,与全国各处的民宅都不相同,整个布局是横向里呈扁长状,共有两进,每进七间大房。全宅坐落在一个三尺高的基座上,且又坐西朝东。不知这家的祖上造房时,采用这种朝向是何用意。由此地向东,走十六里路便是海,也许是想多拢些海风的鲜味进来也未可知。外人到村里来,都称奇。村人们看了这宅子许多年,倒也不以为奇了。
白若川来到公司设在这儿的养鳖场,就与这老宅做了邻居。一墙之隔,两下里鸡犬相闻。从这一天开始,山村里的这个夏秋,与老宅有关的若干人物,就发生了一些故事。
这白若川年纪四十尚不到,在海口的公司做了多年的助理,早些年跟老板一道打拼,吃了不少苦。后来日子好了,坐进空调写字楼里办公,早晚挨不着风雨,因此面相尚嫩,说是三十出头也混得过去。不知何故忽然一日就做得厌了,跟老板提了请求,要下乡来监管这小小的鳖场。老板与他相处数年,已俨若兄弟,知道此君常会犯些古怪,便忍住笑,答应了,让他且去鳖场散淡一回。琐事还是让场里的主管小郭管着,不用他若川负什么责。但叮嘱他凡事多留意,莫叫那个鬼精灵的湖南人小郭在钱上做手脚。
  白若川领了命,当下由公司派奔驰车送了过来。他戴一副无框钛金架眼镜,斯斯文文。到鳖场几日,除了与小郭私下聊了几回,跟其他人都不大言语。日头毒时,就躲在住处读书。这鳖场围墙的四角各有一幢值班岗楼,是夜间防贼用的,一丈见方,两丈多高,二层上四面皆有窗,以备瞭望。鳖场的湖南籍工人见这四个东西实在像日本兵的炮楼,索性就叫了“炮楼”。其中一座,临时清扫干净,给若川做了住处,正好闭门读书。那些书,都无甚正经书籍:野史、政治家传记、侦探小说,还有一两本流行的科普读物。偶或,薄暮时吃罢夜饭,暑气不那么烈了,他才踱出鳖场院门,在山野间左趟右踅,逍遥好一阵儿。说来也是,在蕉叶错落、鸡豕当道的乡间,有这样一个衣冠整齐的人物游来逛去,在那村中也应是罕见的奇景了。连他自己也觉得,这样子的生活很奇异,飘飘忽忽的。
一般地说,知识人从商,大致能分化成两类。一类是精明型,眼快心狠,极易入道,抓住个机会蹿将上去,就大功告成。另一类则是糊涂型,老顾着良心尊严,负担极多,老一套思路怎么也甩不净,有许多事,不能抹下脸来做,因此也就总无长进。白若川属后一类。不能说他不聪明,上下左右复杂的关系他都能理得清,办事也干净,但就是骨子里还是有些浑噩。公司里几乎人人都在捞黑钱、吃回扣,若论这些,白若川应是比谁都有条件,但他就是死不肯做。人劝他:“那么愚忠有什么用,老板还能跟你平分天下吗?”若川充耳不闻,只说任何事都有报应,不落在自己身上也会落在儿孙身上,仍是不肯揩公司的油。职员们便不把他视为同道。老板知道这一点,则对他信任有加。但若川毕竟从文人脱胎而来,一天不摸那些杂书,就嗒然若失。老板对他这无用之癖又甚为不满,以为他还不够尽全力,用话敲打过几回,见他不省,也就罢了。
  
  2
  
  这一日,又是吃罢夜饭,白若川朝一同吃饭的工人撒了一圈儿烟,又听他们聊了会儿附近镇上的发廊妹,颇觉无趣,就独自出来。夏日里天黑得稍晚,此时正是漫天火烧云,红得像炭火。远处秀娘山的轮廓美若躺伏的处子。若川慨叹着乡间景色的清新,信步就出了门,向左一拐,蓦地看见——晚霞中有一座被映得通红的老宅子。
这地方是亚热带,纬度低,黄昏没有北方那么漫长,只是一晃眼就过去了。但因为空气湿度大,天上的残光就格外繁复。老宅子在奇幻的暮光里,像个横卧的巨兽。陈年砖瓦上的青苔与乌痕,犹如大象身上的皱皮,收进了满世界的沧桑。更叫若川吃了一惊的是,在后廊的围栏上,正坐着个白衣白裤的小女子,双手抱膝,在听半导体收音机。那姑娘大约十七、八岁,皮肤较白。在当地,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属于这种肤色,天然白皙,在烈日下劳作也不大见黑。若川觉得,在老屋的背景下,这女孩就是一株滴水的白莲,清爽得难以形容。
姑娘光着脚,用脚一下下晃荡着打拍子。收音机里在放一支女声的“滴哒滴,滴哒滴”的歌子,是流行歌曲。那情景甚是悠闲。廊上忽地又蹿出一只白毛小犬,跳上栏杆,远远的朝若川吠。
白若川走上前去,那女孩分明看清了他,嘴上却未停地跟着广播在哼,只在眼神里笑着打了个招呼。一曲歌罢,她先张口道:“阿叔,吃过饭了?”若川点点头,走到离她三尺来远的地方,蹲下,摸出烟来抽。白毛犬见主人与若川友善,便跑过来,也蹲下。
女孩见这情形,噗地笑了,说:“你这样子,怎么跟我老爸一样?你难道也是做过田的?”若川也不禁一乐:“是么?”女孩从廊上递了一张竹椅下来,若川接了,坐下。抬头望望,赞叹了一句:“你们家的宅子,真够大!祖上是有钱人吧?”女孩关了收音机,回头瞟一眼红光流溢的屋檐,说道:“我家哪盖得起这样的房子,是华侨的。一个老太公,全家都在印度尼西亚,不回来了。我们家算是给他们守祖宅。”若川明白了,点头道:“这倒是不错。”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,问他:“你是刚来的?是白助理?”“是啊,你怎知道?”姑娘开颜一笑:“村里人都知道了,白助理驾到,是老板把他的红人派来管鳖场了。小孩子还给你编了歌谣哩。”白若川眉毛一动,知道这小村静如潭水,他的到来,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桩新闻,便很感兴趣,问:“歌谣是怎么讲的?”女孩说:“你听好啊——”说着,便念了出来:
  
  白助理,助理白,
  吃面包,喝牛奶,
  坐奔驰,爆轮胎,
  一个跟斗栽下来。
  
听女孩念罢,白若川开怀大笑,差一点咳起来,连说:“编得好,编得好!不过,有些冤枉了我。我跟工人天天吃地瓜饭,吃得嘴里淡出鸟来,哪来的什么面包牛奶?”
女孩扁扁嘴,起意要跟他争执:“在城里不是这样吃早饭的么?”若川吁口气说:“你是把城里想得太好了。我这打工族啊,早上睁眼就要拼死去赶工,跟你们一样,吃点白粥、莲蓉包填肚子罢了。”女孩眉头一拧,提高了声调说:“还说城里不好?我们乡下里,哪里能天天吃莲蓉包!”若川听了心里一懔,方才意识到,自己是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。
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,见她一点没化妆,但面色鲜艳,眼睛像含了水,嘴唇尤其红,是鲜花盛放的那种样子。他想不到乡里还有这样灵秀的女孩,一时想起自家的小女儿,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。少顷,他问她:“你叫什么?”女孩说:“叫六莲。”白若川就有些吃惊:“哦?怎么,家里有六个孩子?”女孩笑了:“哪有六个?你要让我们都饿死啵?就叫六莲嘛,是六月里生。家里就我一个孩子。”若川点头,调侃一句:“那是个宝贝独生女喽。”女孩听了,忽然低下头去,把笑容敛了,含含混混地说:“反正就我一个。”
说话之间,天已暗去。天上的色彩消失尽了,夜空呈现出宝蓝色,有几颗星子银钉似地亮着。这亚热带地区的夜晚,天空从来就不是黑的,而是深蓝深蓝的,看那种颜色就仿佛是梦幻。白若川此刻不觉也恍然如在梦寐中。
  这时,正中的堂屋里响起了木屐声,有人步履滞重地踱出来。六莲头一扬,向里面喊了声“阿爸”。一条汉子应声,从屋内来到后廊上,手中正捧着竹筒水烟呼噜噜在吸。汉子看见若川,似大感意外,竟然停住了脚步。若川知道这是六莲的爸爸,连忙起身,在廊下向他招呼道:“老伯!”汉子点点头,嘴离开烟枪,回了一声:“是鳖场的么?”六莲抢着说:“是白助理。”汉子便道:“哦,是来长住还是短住?”若川说:“长住。一年半年的,没一定。”汉子细细打量了一下若川,说道:“嗯,看样子还是个忠臣,不过自古忠就是奸,奸就是忠,啥人能辨得出?你也莫怪我说得不客气,你们早该来个得力的人,不然这鳖场……嘿,不好说。”若川听老伯话中有音,忙问:“怎么呢?”汉子在一张竹椅上坐下,摇头道:“鳖场,还有你们公司,都是小小天下。天下事不过就是那些东西,你自己看吧。”说罢不再作声。若川又问贵姓,老伯淡淡答了两个字:“姓吴。”一时间三人竟无话。静默的空气中,山野草丛里的虫鸣已势如潮水,一脉一脉的,自远而近。水烟枪在暗夜里忽闪不止,照亮汉子苍老的脸。
白若川一时感到无趣,便向汉子与六莲作别。六莲机灵地从围栏上蹁腿下来,在廊上探身问:“认得路吗?”若川说:“没事,认得。”说着他便转身朝来路上走去。走了才十几步,黑暗中听得六莲又在叫“白助理”,同时还有白毛小犬的急吠。他站下来,听到六莲高声说:“我阿爸让你改天来坐。你一定要来呀!”“好,我来!”若川也高声应着,一边回头又走。出去了十几步,一抬眼,看见鳖场高墙内灯火辉煌,而另一面,则是一所偌大的古宅浸没在黑夜里,只有两个房间里有耿耿灯光,像老兽不倦的眼。他忽然觉得,这古宅里的父女两人,竟像以前从书中读到的异人,钟灵毓秀,居在山中,素朴中有一种城里人所没有的秉赋。若川想,山村中看来确有不同凡响的人与事,以前真是想都没想过。他又看看老宅,舒了口气,挺挺身进了鳖场。
大门旁的小楼里,几个湖南工人正在打扑克,大呼小叫的。听到铁门碰响,楼内小郭探头吼了一声:“是哪个?”若川答道:“我,老白。”小郭便邀他加入。若川说声“不了”,小郭便玩笑说:“助理,又去守斋了!”若川也不理,径直朝自己的“炮楼”走去。进了炮楼门,从一条粗陋的木梯上磕磕绊绊的爬上二楼,靠在窗口,恰巧能看见老宅的影子,就掩在芭蕉丛中。但是,看不清后廊上还有没有人。那老人,那姑娘,就在这短短的黄昏里,忽然闯入了他的生活。也许应该说是反过来,是他闯进了人家的生活。
此时的若川,却完全想不到,他的到来,会给这父女俩带来何等的变化。如果他能料到后来的事,也许,在这个黄昏里,他绝不会贸然地走近这老宅。

  3
  
白若川来到鳖场第二天,小郭就指派了两个工人,弄了些红砖、水泥,在墙角造了个茅厕。若川看见他们在忙,心里会意,知道这是小郭在讨好他。小郭的脑筋着实通透,这个马屁拍得教人舒服。一般城里人下乡,发怵的不是饭食粗鄙、缺少娱乐,而是卫生的问题。原来,白若川未到之前,这鳖场是没有茅坑的,工人们内急了就跑到院墙外的林子里,漫山遍野的找地方解决。山里草密人稀,隐蔽性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,但有时也会撞上人,特别是远远地来个大姑娘的话,就不免尴尬。头一天刚到,白若川学工人的样子去上了趟厕所,那感觉很恐怖:屁股老被毛扎扎的草叶刺着不说,还有蚂蚁粘上去痒痒地爬。尤其眼睛还要八面留神,有如特工。这当然是个问题。新厕所的水泥干了之后,就启用了,自然是皆大欢喜。虽然没有顶篷,挡墙又只有三尺来高,仅能做到蹲下来不露羞处,但终究是个文明的设施。后来,小郭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把这事提了提,若川明白他这是在表功,点了点头,表示知道了,但却没说什么。
当月里公司发给工人的工资,是白若川这次顺便带来的,比应发工资的日期提早了五天。小郭喜出望外,造好工资表,就发了下去。发饷的日子,永远是劳动者的节日,这天夜饭加了菜,炒了十个鸭蛋,葱花一爆,香出去两丈多远。工人们一改往日的麻木,吃饭时戏谑不止。最活跃的要算老金。老金本不姓金,因为头发天生就打卷,大家叫他绰号“金毛狮王”,简略之后就称“老金”。老金说:“白助理,你是大善人,你来了好运气也就来了。我出外打工十多年,从没有提前发工资的,老板总要把把那钱捂得快生崽了,才发下来。”若川一笑,说:“你们辛苦,我是知道的。”老金又说:“晚上我们几哥子去白坡镇玩,你也去吧?快乐快乐。”若川便问:“镇上有什么好玩的?”“有啊,就去‘夜巴黎’!”听到这样堂皇的名字,白若川不禁一怔。这时小郭插进来说:“瞎闹,白助理怎会去那种地方?”接着他又跟若川解释道,“一个破烂发廊。”老金却在边上做个怪相:“可那里面,有个阿娇好啊。白助理不知道,嫩的啦,鲜鱼嘴似的!”众人便发了声,一道起哄。白若川放下筷子,笑笑说:“你们去,我已是不济了。”小郭见白若川并未见怪,也就释然了,便掉头去跟老金开玩笑:“小子,你急的甚,偷吃鳖了?一分钟都等不得?”老金就反讥道:“你不急,昨晚又去了哪里做了一夜功课?今天再去,怕是你那小乌龟抬不起头来。”
饭桌上的荤话你来我往,越发的不堪,电灯仿佛也比往日亮了许多。嘈杂中,白若川想到一件事,便凑近小郭问:“工人的工资够花么?”小郭说:“够。一个月四百元,另外还有伙食补贴费。伙食费当然是不够的,自己要贴上一点儿,再加上抽烟、找小姐,工资充其量花掉不到一半,余下的寄回去养家。不错了。”白若川看着眼前忙了一天的工人,蓬头垢面,情绪却都乐陶陶的。心想,这鳖场的日子单调到几乎仅仅是活着罢了,工人们却有心思寻开心,看来知足真的就是福啊。
晚上,众工人尽数去了镇上寻娼,鳖场里安静下来。围墙下,为防盗贼,装上了强光灯,此刻大放光明。即使有一两个毛贼敢翻墙过来,也必是无所遁形。白若川叮嘱了几句小郭一定要防范好,便回到炮楼,把鳖场当月的明细帐拿出来看了一遍。帐目还算清楚,不像老板担心的那样。几遍数字核下来,眼睛有些酸,若川打个哈欠,不由得困意袭上来,便拿了毛巾去井台冲凉。
若川虽是个知识人,但农村对他来说并非完全陌生。九岁到十三岁上,他父母厄运当头,全家被下放到农村三年。他也就读了三年农村的小学,跟那些泥猴似的农村小孩一道混过。那时节的小学,书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念,农活倒没少干。所以,他这辈子,也算拿过镰摸过锄的,手脚并不笨。登上井台,他把水桶哐啷扔到井里,手抓桶绳用力一抖,那桶便翻倒沉入水中,再用力一提,霍一声满桶水就拎了上来。水挺凉,哗地从头淋下,顿时暑热全消。
  洗罢澡,睡意却全都跑了个干净,若川把衣服搭在身上,步下井台。视野里,鳖场一个人也没有,他赤身露体地在湿漉漉的夜色里走,觉得农村真是个自由到极点的地方。走到鳖池边,他套上短衣短裤,寻了个干爽地方,坐下来抽烟。眼前的天地一派寥阔,夜色下的鳖场全不似白天那般丑陋,竟有一番浩然气象。鳖池里的水粼粼而动,灯光倒映其中,东天上一勾月牙儿横在空中,缺口朝上。他呆呆望了一阵儿,有些糊涂了:亚热带的月牙儿怎么会是这样?真的就是个船,弄不清是新月还是残月。
若川笑自己毕竟是个五谷不分的城里人,来海南都十年了,竟没注意过月牙儿是个什么样子,便在心里换算着现在农历该是几月初几。这时候,猛可地看见甬道上有人,正拿着两尺长的大电筒一晃一晃走过来。近了,就看清了,是小郭。
小郭果然是没去镇上,老金的调侃看来是有些根据的。说话间小郭凑近来,挨着若川坐下,向若川索了一枝烟,不大熟练地夹在手上,闷闷地抽着,看样子是有意要扯点闲话。若川便先开口,问他结婚了没有,小郭嘿嘿一笑说:“结婚?再结就是二婚了。别看我才三十出头,孩子已经有两个了。”顿了顿他又说,“地里刨不出食来,要养家糊口啊,不然谁能抛开老婆到这地方来?”白若川下来之前,已跟老板问清了鳖场的情况,知道小郭是以技术入股的,不领工资,鳖场的利润有他一份。若川估摸小郭虽然有可能手脚不太干净,但也不会有太多的虚报冒领,否则成本增加了,分红时他相应就会拿得少,左右都是一样。所以,他不想让小郭在他跟前过份小心,于是便说:“大家都是要吃饭的,我来是散心,不是钦差大臣,不会让弟兄们为难。”这样一说,小郭果然很高兴。
打从那日黄昏去过老宅之后,若川就存了心要找机会问小郭,看他知道那父女俩多少情形。想到这儿,当下就问:“邻院老宅,那老爷子是怎样个人?”小郭说:“你是说吴老伯?说来,那可是个故事哩。”见找到了若川愿听的话题,小郭一时就有些兴奋起来。
随着小郭的讲述,陈年的岁月像一幅旧画,慢慢地揭开了蒙布。老宅里人物的身世一点点地展现开来,让人感到可触可摸了——
原来,那吴老伯并不是当地人,而是一名广州来的知青。年轻时候相貌俊秀,心性极高,又能干,又爱读书,插队来这里后,很快成了知青模范,是那时报纸上有名、广播里有声的风头人物。那时,他正和邻县的一个女知青谈恋爱。那一年,女知青的父母思女心切,想要把她活动回城,便节衣缩食送了块全钢手表给大队书记。那书记就把一个招工指标给了那女知青。临走之前,女知青去向书记道谢,感激涕零间不免就有些娇羞。那书记本是个庄重的人,却也一时把持不住,竟拉住她的手半天不放,揉摸了良久。那年月的女子脸皮薄,碰到这场面犹如受到奇耻大辱,女知青惊愕之下,抖瑟着说不出话来,良久才回过味来,甩开了书记的手,涨红脸骂了声“流氓”,夺门而出,回去后哭得三天不见外人。这种事情,完全不像后来的小说家言,说女知青回城都是以失身作代价换来的。说这样的话,分明是不负责任的扯淡。而那吴老伯,也就是当年的小吴,第三天就知道了这件事,当下按捺不住,顶着烈日翻山走了三十里,找到那书记的门上。那书记还要解释,小吴却不容分说,抄起门边一根扁担,几扁担就把那人打成了个瘫子。第二天,邻县公安局来人抓走了小吴,审了审,就剃光头关了起来。由于这案子事出有因,所以邻县当时的领导觉得判也不是,放也不是,索性就拖着。待小吴在看守所吃了一年多囚粮之后,整个国家发生了变化,知青统统都可以回城了,大伙儿一走而空。主事的人索性顺水推舟,把小吴给放了。
回到广州,小吴才发觉自己已经成了另类公民,街道工厂不愿接收,嫌他蹲过监所,多少有些污点。家里又只有窄屋两间,哥哥姐姐都要结婚,分都分不过来,弄得小吴连存身之地都没有了。最让他受刺激的是,他悲欣交集去看女朋友,那姑娘却躲着不见。原来那妹子回城后做了国营大厂的工人,自觉己经与往日身价不同,正谋画着要嫁一位那年头正时髦的陈景润式的知识人。这个结局,对小吴无异于五雷轰顶。他气得五脏六腑冒火,两天米水未咽,第三天头上,拎着行李返回到村里,发狠再也不离开。就这样寒暑交替,世事如轮盘样转了几圈,就在这穷乡僻壤里,小吴熬成了老吴,黑头人变成白头人。自那次一番折辱之后,他知道命不可违,有所彻悟,再不相信有什么金光大道了,只想做个草民。到现在,基本上是个普通老农了。
白若川听着,心内不觉有一阵阵寒意上涌,他想,造化弄人啊,竟能搞到这样的地步!老宅那汉子捧着竹筒水烟的模样,本来在若川脑海里,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的,想不到,他也有年轻的时候,也曾经声名显赫,怕也曾是个心怀天下的豪迈男儿。这是条落了荒的孤狼啊,若川心里这样叹道。若不细加品味,难得有人看出那衰败皮囊下仍有隐隐的威严在。
想着,若川又问小郭:“后来他就这样,在村里娶了妻?”小郭说:“哪里,那妹子把他伤得太狠,所以他一直孤身未娶,到现在,还光棍一条。”若川听了,甚是奇怪:“那么六莲呢?”小郭说:“六莲说来话长,她本是个弃婴。十多年前吴老伯有次去海口买瓜种,在长途汽车站偶然拾到的,病恹恹的,养活了几天,老伯不忍心再送出去,就把她当女儿留下来了。”
 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若川听得有些鼻酸,小郭也跟着欷嘘了一回。末了,若川叹口气说:“命由天定,人真的就是一棵草。”说罢抬头望望天,天上星月都有些迷蒙,如磐夜气像浩荡海水,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,把地上的人畜淹个干净。想到此,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翻江倒海。
  那夜,他让小郭先去歇了,自己留在井台上,抽着烟默坐。凉风吹过,他闻见空气里有草香,又听见水池里有鳖儿蹿水的声响。过了不知多久,去镇上寻欢的工人回来了,铁门哐啷啷一阵乱响,而后又归于了寂静。这个晚上,真正是夜未央,人不寐,若川生平第一次感到心内有一种大悲凉。


  4
  
  夜去昼来,村子醒了,古宅在淡烟一缕中浮出,似乎便有了若干亮色。它傍左侧的一个房间,在本地风俗中被称为“小房”的,是村姑六莲的闺房。
  这日,六莲一早醒来,就发觉情形不大对,既没听见鸡鸭喊饿的呷呷喧闹,也没听见收音机在放阿爸照例要听的早新闻。她忙不迭地滚下床来,掂起脚朝窗外略张了一张,心里暗叫不好。原来时辰已是日上三竿,她睡得过了头。待穿好衣服,跨出卧房,叫了声“阿爸”,哪里还喊得应人。整个大宅空荡荡的,只有庭中的芭蕉悉窣作响,几只闲苍蝇嗡嗡起落。再看后堂屋八仙桌上,咸菜稀饭已经摆好。门外的鸡舍鸭栏,槽是满满的,地是净净的,小东西们啄食嬉戏,怡然自得。
六莲回想起昨晚上,不知怎的就失了眠,那枕头好像能烫人。大半夜里,眼睛盯着蚊帐顶,心中默数着数字,反来覆去也不顶用。自长大以后,这还是头一回睡了懒觉,六莲直到梳洗罢,脸上仍是辣辣的烫,好不害羞。她知道,阿爸不忍心叫她,替她干完了早上的活儿,自己下地去了。
  这时节算是农闲,地里的活路并不用六莲搭手。她吃罢稀饭,收拾好,坐在大门石阶上,倒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了。
这样呆坐了一刻,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,想去赶集。今天是镇上逢集,她想趁晌午饭还早,去逛它一趟。这念头来得突兀,全无来由,去买什么,去看什么,都说不清楚。只觉得仿佛有人在催,一连声的,像潮水软软地撞着胸,由不得她。想着便返身回屋,掀起枕头,拿了平时攒下的一点零用钱,掩门上了路。
通往镇上的红土路,自杂木林中蜿蜒穿过。尽管骄阳当头,但晨早的雾气未散尽,幸而还不觉热。一路上有斑鸠咕咕地叫,让六莲听得心里欢喜,腰杆儿也越发挺得直了。以往每次赶集,都是跟阿爸一同去,再不就是约了同村的美芬、亚娟一道。像今日这样独自一个去,真真还是头一次。她走着,心里就暗笑:不知今天是怎么啦,撞鬼了罢,睡了懒觉,又独自跑来赶集,竟做了两件破天荒的事。
走了一路,不断有手扶拖拉机、自行车超过她,全是村里人,熟头熟脸。众人不分老幼,都跟她打招呼,空山里,听起来声音脆脆的。六莲心中高兴,答起来也是脆脆的。有年轻后生仔便停下来,满脸讨好的邀她上车,六莲皆是一笑谢绝了。她觉得,这个早上只该属于她自己。一个人去最相宜了。钱攥在手心里,想买点什么自己都不知道,这感觉痒酥酥的,挺好。能听听鸟叫,嗅嗅林子里的新鲜空气,或是揪下一枝杜鹃花在手里晃着,也都是好。
如此穿林过河,走了六、七里路,前头便是白坡镇。这镇子,不过是乡间一个平常小镇,却是此地唯一的一个热闹去处。人家不足两百户,商铺倒排开六、七十家。农历的逢双日是集日,一大清早,四乡人就从各处赶来,山间道上,前后相接。人们赶了鸡猪,挑了菜蔬,去收购站或店家卖了,换点现钱,再捎些急用的家什物件回去。也有不少的人不买不卖,却是逢集必到,图的仅是个兴头。这乡间荒僻地方,农家生活只是劳作,电视收不到,电影想也不要想,不免就有些单调。唯有这热火的集市,能令人感到有一股喜庆、一种外面世界的阔大气息。镇上几家有名的酒楼,一早就开了茶座,从一楼直摆到三楼,高朋满座。人们隔着老远大声寒暄,然后便坐下来,头凑着头密谈。其实,众人喝的不过是一元钱一壶的土咖啡,吃的不过是五毛钱一碟的木薯糕饼。而所谓的知名酒楼,也不过就是简陋的乡村饭馆,木桌上浸了不知多少年头的油垢,杯盏多半有伤残。但没人在乎这品级的高低,人们在这儿只为能找到几张熟面孔。他们在半日里争论的、交流的,不过是些彩票号码的组合。这些数字,被吃茶的人视为天书,写在纸条上,半公开半秘密地在众人中传递。若要等它们应验中彩,那不知要候到猴年马月。但是,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神圣性。而且因了这磕头碰脑的交流,镇上人与乡下人甚至泯去了身份的界限,变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了。
若能从酒楼的窗子看下去,那景象确能撩人心动。镇上仅有的一条石板路被挤得水泄不通,沿街摆起长龙也似的摊子。服装、百货、小食、鼠药无不齐备。还有那私设彩票的、套圈儿的、耍猴的,也抖擞着精神混杂其中。因了大部分货品的艳俗,在这古朴的小镇中,反倒有了一种斑斓五色的悦目。又因了集市时间短促,到下午就要散了,所以,买卖两方又大多透出一种急切,几乎近于狂热。这样一个充满了尘嚣的小世界,十多年来,就是离农家女六莲最近的大世界。
  六莲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,一边往那些摊子上打量。各种小玩意儿不少,价钱也便宜,但她疑心多半是假货。拿起了一瓶洗发水,犹豫半天,还是放下了。再说,直到现在,她也没拿定主意要给自己买什么。摊主是个外乡汉,见六莲迟疑,便拍着胸腔信誓旦旦:“姑娘啊,我还能骗你么?这怎么能假?”六莲瞄瞄那汉子,还是摇头走了。一趟街走到底,只给老爸买了一包福建乌龙茶、一支挠痒的小竹耙。不大一忽儿,她觉得被人气熏得头顶昏昏,便挤出人群,站在屋檐下,拉开一点儿领口来透气。心里正焦燥时,忽听得耳边有大喇叭放出震耳的民乐,是“哥哥在岸上走”的调调,喜气洋洋。回头一瞄,不禁吓了一跳:一个真人大小的笑靥女子全身广告像,贴在纸板上,正正当当矗在自己身后。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影楼。正在此时,玻璃门一旋,出来一个穿制服裙的女孩,站在石阶上有节奏地拍手,大声揽客。六莲觉得面熟得不得了,细一看,忍不住嘻地笑了: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?
美芬见到熟人,一改职业性的笑容,张了大嘴笑,又拉住六莲的手直摇。六莲捣了她几拳,嗔道:“你这鬼头,怎的不言不语就出来打了工?”美芬忙解释道:“店老板是我家亲戚,急着喊我来帮忙,只管吃住,工资却不发的。”六莲很不解:“那怎么办?”美芬悄悄说:“干熟练了,我就去海口。”说着忙把六莲拉到屋内坐下。六莲四面看看,店堂里的油漆光亮得连苍蝇都爬不住,墙上挂的时髦照片,看了让人心里舒服。她打量了一下美芬,觉得她相貌虽没变,嘴还是大,但气质可不同了,就说:“看你,漂亮多了。将来到了海口,怕是要去选美。”美芬说:“哪里能跟你比?这么白,这么苗条,只怕一街的年轻仔都在看你。你不是来赶集,你是免费让人家饱眼福的吧?”说着两人又互相乱捶,笑作一团。美芬把六莲引到梳妆镜前,拣一把梳子为她拢了拢头,说:“你看,是不是美人儿?”六莲看了镜中的自己,唇红齿白,胸脯挺挺,己经发育成大姑娘了,心里不免有一点点得意。忽然,她心里一动,知道今天该为自己买什么了。
从美芬那里出来,六莲去了以往经常去的百货商店,买了粉扑、眉笔和口红。这些东西以前她都有,因为基本用不上,就都送了人。今天,她觉得好像突然迈过了一个门槛,前面的天地是新的,自己应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了,就像那胶卷广告牌上的靓女子。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,她说不上来。东西买齐了,临了,又左挑右选,买了一只颜色俏俏的绿色发卡。
返身出来时,却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——蒋天海。天海是她在读镇中学时的同学,大她两届。她念初一时天海已在初三。这后生仔是文艺积极分子,学校搞汇演时来辅导过六莲班上的节目,所以有点熟。天海的爸爸老蒋是镇税务所的所长,因为贪吃,喜好去酒楼白吃白玩,对农民的态度又蛮横,所以口碑不大好。连累了儿子在学校也很孤立。天海初中毕业就辍了学,听说去打了工。后来六莲也毕业回了家,就再没见过他。
这位天海的变化也很大,过去只是个小帅哥,现在却有点时代精英的派头了,头发梳得齐齐整整,唇上生了些短须,脸仍像过去那样白净,不像在干什么苦力活儿的样。他见到六莲,先是有些惊讶,下意识地抹抹头,伸出手来像是要握手,但转瞬又缩了回去。刚寒暄了几句,天海不知怎的就脸红了。六莲因为急着要回家,见天海并无要紧的话说,便要走。天海嗫嚅着说“等等”,一只手便在自己衣袋里乱摸,最后掏出一张名片,递给六莲。六莲看看,原来他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,头衔印的是“经理”。她略感惊讶,心想小帅哥也能做得这个,嘴里便“啧啧”了两声,算是恭维了。天海说:“毕了业才知老同学好,你要常和我联系。”六莲心里就说,联系什么,我家里能称作五金的,大概就是一口铁锅了。嘴里却说:“你如今是大经理了,我还是个农民,不好联系啦。”天海就笑,一副很怜爱的样子看着六莲。六莲忙说:“我要赶回去喂鸭了。”两人就道了再见,分了手。六莲走出去好远,回头一望,天海还在当街立着,朝这个方向看。“这个人!”六莲心中哂笑,就起了些轻蔑,在手心里把那硬挺挺的名片揉成一团,悄悄的扔了。
六莲赶这个集,心满意足,回家的脚步格外轻快。一路上唱着红歌星李玟的歌子“滴哒滴”,更觉得诸事顺遂。半路上,鳖场的小郭骑着摩托从后面赶上来,招呼着要搭她走。六莲应了,侧身坐上后座,一边就问:“郭主管,又去给鳖买维生素了么?”小郭说:“不是。天热,我们白助理胃口不好,我去买辣子,做剁椒鱼下饭。”
提到白助理,六莲忽地一阵心头乱跳。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,今天忽发奇想要来赶这个集,是跟昨晚见到的那个斯文男子有关的。不错,肯定是有些什么关系。穿过山林,远远的看见鳖场,此刻,也许那人就在那些白房子里吧。六莲心里涌起温情,她又想唱个什么歌子起来,才与此时的心情相配。她实际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小秘密:为什么昨天还在懵懂,今天就有了做女人的感觉了。

  5
  
吴老伯居住的这座古宅前,有一口两亩方圆的莲花塘。逢夏,便有莲花亭亭而立,红白两色。风一过,满池圆叶如浪翻滚,煞是壮观。一条横贯全村的青石沟渠,将附近的山泉水引下来,因此旱年里塘水也不见干枯。这一方莲塘及其周围的葳蕤草木,将老宅与整个村子隔了开来。平素偶尔会有村人过来走动,吴老伯却是不大过去,有事就差遣六莲去跑跑腿,传传话。
这天夜饭之后,六莲撤去桌上盘盏,在灶房里洗涤。吴老伯走下前廊,抬头瞧瞧溜檐上的日影,知道时候尚早,便先吸了阵儿水烟过瘾,然后在房前场上坐下,趁光线还好,拿了削好的竹篾来编箩。白毛小犬起初在他身边蹿来跳去,后来看见一只五彩蝶子翩翩飞落,竟一下子顽心大起,一边扑,一边追到后园去了。
  不大功夫,小犬又跑回来,急急地吠了起来。吴老伯抬头,瞥见院墙外近处的绿叶间,有人赤着膊、披着件耀眼的白褂子走来,木屐声噗托噗托响。仅看那身形,就知是“村长”霍半火。霍姓是村中的大姓,明朝时曾有一人官居侍郎。数百年来,家族枝蔓,仅这一村就有十余户。因此这村子就叫霍村。村长霍半火刚落生时,他老父偷偷请人算过,说是命中缺少一点点火,于是就叫了这“半火”。但“霍半火”这名字叫起来绕嘴,渐渐地,在村人口中,就简化成了“霍半”。霍半在村里是个管事的官儿,权力不小,村委会的主任,但乡民们都叫顺了口,只唤他做“村长”
  见村长叼着洋烟施施而来,吴老伯却并未起身,手里也未停下编织,只示意他坐,又高声唤六莲沏茶来。这霍半三十五、六年纪,眉目略嫌狡黠,气质上半土不洋,一望而知是个在外面有过闯荡经历的角色。
  喝毕六莲端上的乌龙茶,霍半抹抹嘴,赞了声“好茶”,便单刀直入,说起了事情:“我是为卖蕉的事来。”吴老伯停住手说:“不是还早么?”霍半说:“年初来收购咱们香蕉的甘肃客商,觉得两下里合作得不错,因此委托我协调一下,明年把香蕉仍卖给他,他自然会在价格上照顾一下我们,不会亏了大家。”吴伯略一想,说:“这倒可以。只是天意人意都不好说,收购价从来是一年一个样,到时候价钱起不起得来,他哪里能说了算?”霍半颇有同感,叹口气说:“是啊,收成不好要亏,遇上肥年收成好了,价钱又滥贱,我们还是亏。咱这农民,总之不好活。”吴伯抄起水烟来吸,一边就哂笑道:“你是什么人,也说这话?你总是好活的。甘肃客商那里,少不了有你的回扣。不然,村长怎么甘心给老板当起了马仔?”霍半涎脸笑道:“这事么,你明白。当这村长,只拿几十块工资,不小小弄点,难道让我吃风屙风?”说罢摸出一包“三个五”香烟,拈出一支来,放在鼻下摆弄。吴老伯看看,便说:“你这里那里都小小的弄点,可够我们这平常人家大大的吃几年罗。你看你,吸的洋烟,住的洋房,你这农民当的多么自在。我过去念书,不晓得书上说的‘土豪劣绅’是甚样子,原来就是你这样子。”霍半便起身,略一躬腰,笑道:“前辈开玩笑了。我算什么?你老吴风光时,广播里天天喊的是你的名字,我那时候还是光屁股娃娃哩。不过,现在这村官,上压下挤,两面都不是人,其中滋味你是不知道的。”停了停,他又说道:“好了,不说了。今日这事,就这样敲定了?”吴老伯也起身,一板一眼地说:“一言既出,我不会变卦。”
霍半回身正要走,忽的想起另一件事,面色忽地一沉,对吴老伯说:“你家积欠的乡统筹、人头费、道路捐已经有五百块了,如何弄,要想个办法,不然总是我替你顶着。”吴老伯听了便冷笑:“上面横直只是想要钱。我不是个糊涂人,这些名目倒闹得人要糊涂。”霍半说:“那镇政府也是要吃饭、要养人的啦。”吴老伯就问:“吃饭?什么饭一年要吃下四十万招待费?”霍半连忙摆手说:“不说那个。镇政府要收的钱,总是要交。”吴老伯就说:“交是可以,慢慢来,不要着急。你又不是不知道,农民,屁股朝天,也只能找出那么几个钱。若要一下交清,就该我吃风屙风了。”霍半拧起眉毛,说:“嘿嘿,你就是一个字,拖!我拿你没办法,但是钱又不是装进我口袋里,莫要搞得清款工作队下来,脸面上就不好看了。”吴老伯一怔,挖了霍半一眼:“工作队?我当这是什么年代,他来么!有本事叫联防拿着枪来,我反正老命一条。”霍半见气氛不对,忙说:“那不至于,哪里会真就动硬的?这地方,出过娘子军的,谁敢?”他歪着头想想,又缓缓的说:“那就先欠着吧。不过镇上是有规定,欠款户一律不准开结婚证,将来六莲嫁人,怕是要有麻烦。”吴老伯淡然道:“车到山前必有路,总不至于把闺女憋死在家里边。”霍半良久不语,然后叹了一声:“镇里要追欠款,天天喊加大力度,你们就是一个拖,倒成了只逼我一个人!”说罢,抖抖衣衫,便要走。
那边六莲在廊上望见村长要走,也起身招呼送客。霍半回头看看,打趣了一句:“嗬哟,六莲这姑娘,出落得越发俊了哪。改日我做介绍人,给镇长当儿媳去。”
六莲脸一红,反唇相讥道:“我不要!这机会留给你自家女仔罢。你也好攀个好亲戚,升官发财,屁股底下冒烟烟。”霍半打了个哈哈说:“我那女仔?还没得猫仔大,等她长大,镇长早就该抱上孙子罗。我老霍,没那个福份呀。”说罢,抖一抖金利来的白褂子,歪歪的哼着琼剧小调,扬长而去。
  吴老伯望着霍半背影,说了句:“这滑头!”此时再坐下,只觉得肩头发酸,便叫六莲为他捏捏。捏了一会儿,感觉好了些,便对六莲叹道:“五十肩,六十腿。这半年肩是越来越吃不住力了。你这老爸呀,眼看着就要干不动了。”六莲接口道:“阿爸哪里就能说老?再说,有我在,你怕什么?”吴老伯摇头道:“女儿家,总是要出远门的。”六莲说:“就算要远走高飞,到几时我也不会不管老爸。”吴老伯当然知道女儿会这样说,但他从心里还是愿意听这样的话,一百遍也听不够。好像有一种人间至福,就在这夜色初上的家常对话中。他满足地笑笑说:“莲莲,你是懂事了,知道将来要养阿爸的老。不过,阿爸苦了半辈子,老来也没什么奢望,有一口粗茶淡饭就行了,平安就好。咱们家穷,还是要俭省些,日后赶集不要给我买东西了。”六莲说:“那算什么,买了你就用么,穷人也要过一点舒服日子。就算再穷,女儿也不能没有孝敬心啊。”听到这话,吴老伯心里一暖,感慨了一回,不由得对女儿现在的状况感到有些歉疚,想想便说:“其实我做田并不要你帮多大忙。不然,明年你去海口念个中专?”六莲扁扁嘴说:“你真是不知外面的事。现在要念个中专,你知道要多少钱么?”吴老伯皱眉想想,也就无话。
父女俩又拉了一阵儿家常,六莲便去准备明早的鸡鸭食,煮地瓜,拌米糠。天光终于暗下来,东西已看不大清,吴老伯就收了篾箩,坐在廊下乘凉。农历六月,傍晚已不大有阵雨,所以日落后照旧溽热。荷塘里的青蛙也耐不住热,叫得奄奄一息。坐在前廊下,隐约可听见六莲在灶房里哼着“快乐老家”的歌子。
吴老伯此时在心里叹道,想不到这辈子真的就做了荒村野老。年轻时喜好读书,古今中外的只顾杂览,光是唐诗就背了百几十首。最忘不了的,是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、“斜光照墟落,穷巷牛羊归”这类句子。不曾想,这些光景今朝都到了眼前来。年轻时候把人生设想了一万种可能,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收梢。记得那时意气正盛,只觉得有一种使命感与生俱来,心里边装的东西大而无当,一副金戈铁马的样子。就连头发长了也不屑去理,凡人琐事全不在眼睛里。少年轻狂啊,往事如今已不能再细想了,那些抱负全成了影子。活了半辈子,悟到的只是一个很无奈的真理——人生就是磨针,不是要磨利而是要磨钝。什么时候把心中那股不平之气磨钝了,既刺不到别人,也刺不到自己了,万事也就告了个圆满。
坐在廊下,耳听着小儿女无邪的歌声,吴老伯心中感到十分慰藉。想想时光也快,十七、八年光阴一晃而过。这其间,父母相继过世,兄弟姊妹又疏远了,老广州早成了儿时的记忆。他现在孑然一身,只有这霍村算是可以归老的家园。记得那年在海口长途汽车站,那位神色凄惶的小妇人认定他是个善心人,把六莲塞给他,托他照管片刻,之后却一去不复返。可怜那襁褓中的婴孩尚不足月,又病着,像个睁不开眼的孱弱猫仔。他心里一软,就把她抚养下来了,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尚的动机。而如今的六莲,已是出挑得水灵灵的,能担得起家务,懂嘘寒问暖,纵不是自己的血脉,不也是至淳的天伦么。这大概是天道仁厚,才给了他这样的补偿罢。如此,他老吴在世间也算有了个依傍,也才不至于失败得一无所有。
吴老伯手抚着肩骨,又想起了几日前刚刚认识的白助理。从那后生身上,他看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书生意气,那是一种从未受过大折损的安然与自信。当年如果没有那场变故,他老吴十之八九会像那后生一样,做个磊落书生,或是从政,或是教书。然而,谁又能说得清楚,为何原本一条坦坦荡荡的河,正流淌在半途中,忽地就改了道呢?
  想到这儿,吴老伯胸中似又涌出年轻时的一番豪气,觉得那墨色的夜空,越发苍然。于是起来,回屋子里去翻箱子,找出了珍藏多年的一柄竹笛,用布拭干净了,贴了一块纸片做笛膜儿,坐在廊下吹了起来。这时女儿六莲已从灶房出来,伏在栏杆上,以手支颐,在悠悠笛声里,正朝前方的莲塘痴痴的望着。吴伯看着女儿,不由两眼温湿,英雄气顿时化做柔情,塞满胸臆。一霎时,笛里关山,多少沧桑在这个壮汉的心里荡漾开来。


  6
  
  坐落在这霍村一角的鳖场,显然是乡间的一个异数。它院门口的小楼,和那四角的炮楼,建造时都刷成了白色。这颜色,与村中的黑石瓦屋形成了对比,因此无论在白日还是在黑夜,都有一种乍眼的霸气。村人们不大到这儿来,在他们眼中,鳖场就是城市,是城市的某个部分延伸到自家门口来了。尽管人们也远望它,指点它,甚至将它围墙内的风吹草动作为歇凉时的谈资,但态度上总还是敬而远之。两下里就这么你我对视着,互不相扰。
白若川来到此地不久,便遭遇了一场突然事件。乡村里有人想突破这道不可逾越的壁垒了。城市的霸气受到了来自蛮野阶层的挑战。只这一堵墙,不可能安然守住城里人的利益与安全,也不可能断绝了草野中人对于财富的觊觎之念。然而,就在这桩事件中,白若川多年来积累下的行政经验,却意外地发挥了一点作用,使得这件事基本上以喜剧的效果作为收煞。
  那个晚上的事,连他自己事后想来也甚感滑稽——
  半夜里,若川熄了灯想睡,正迷迷糊糊间,忽听得院子里就鼓噪了起来。便连忙强打起精神,披了衣,下了炮楼来看。原来是几个偷鳖的毛贼翻墙过来,恰恰被巡夜的老金发现,追上去当场拿下了一个。
待白若川赶到小楼,见老金赤了膊,坐在椅子上,手拿一根碗口粗的木柴棍掂着,正凶神恶煞地审问那贼子:“狗贼,这王八也是你能吃的?”那毛贼是镇上一个地痞烂仔,骨瘦如柴,浑身抖瑟着答道:“不敢不敢。偷鳖就想换点钱。”老金喝道:“日你个狗娘!老子一天累得鸡巴发软,才得两个毛钱,你还敢来老子嘴里抢食吃?”毛贼唬得腿一软,扑通跪在地上,捣蒜似地叩头,一面就告饶。老金用木棒杵杵地面,阴阴地又问:“知道什么是渣滓洞么?”毛贼答:“不知道。”“那么白公馆呢?”毛贼还是答:“不知道。”又补充说了一句:“我只念过三年书。”老金又问:“听说过老虎凳么?”毛贼一怔,连连点头说:“知道,是红木的吧?”老金差点想笑,却板起脸又喝道:“混蛋!我问你,认不认识镇派出所的所长?”毛贼浑身一战,忙说:“黄所长,认识,认识。”老金便仰头笑道:“他老黄,得认我做师傅!你过来,老子先给你扒了这层贼皮。”毛贼知道事情不好,登时汗如雨下,杀猪似地嘶喊:“大爷呀,我上有八十老母啊……”老金便跳起来暴怒:“你怎么会有八十老母?我日你祖宗的,欠打!”这时白若川连忙上前拦住,便回头叫小郭:“还是绑了送派出所罢。”小郭看了看,将若川拉到屋门外,悄悄的说:“送到派出所,还不是罚点款放人,回头他又来偷。黄所长那里倒欠了人情,还要一番破费。我看,还是打一顿算了。”若川沉吟片刻,说:“打,不是个办法。我来处理罢。”
他返身回屋,叫老金起来,自己坐下,问那毛贼道:“知道我是谁吗?”毛贼摇摇头,见老金这煞星也乖乖地听这白面书生的话,知道算是躲过了一场打,眼神中就略露出侥幸之色。若川便又说:“听好,我是个读书人不假,但若没本事,也不敢到你们这里来占块地盘。既然敢来,就一定治得了你这毛贼。今晚跟你说完话,就给我滚。若再在霍村见到你,那就——”说到这里,忽然话咽下了半句。这时满室鸦雀无声,小郭、老金及一干工人环立在若川身后,虎视眈眈。那毛贼知道遇到了高人,顿时脸色如纸,连忙低下头去,只顾瑟瑟筛糠。若川便轻轻一拍桌子,忽然阴着嗓子威胁了一句:“我能叫你家败人亡!”说罢起身,挥手吩咐老金:“走吧,让他滚。”
老金喏了一声,与诸人将毛贼扭到院子门口,揪着耳朵又训了几句,放了。
回得屋来,老金便问:“白助理,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家败人亡?”若川说:“什么法子,没有法子!总不成我去灭他的门。不这样嚇他,能行么?”老金摸摸后脑勺,恍然大悟。众人便一哄的笑开了。
经过这番“捉放曹”,工人们很兴奋,一时无人去睡,都聚到伙房里议论。老金摹仿着毛贼求饶的模样,乐不可支。笑过了一场之后,不免又有些遗憾,老金便埋怨:“白助理,你是菩萨心肠,下不得狠手。今日倒便宜了那小子。那些毛贼,既然没得手,又没受着教训,怕不会就此甘休。只你那几句话,我看唬不住他们。还不如依了郭主管的主意,打他个皮开肉绽,也好解一解老子的闷气。”若川听了,并无言语,只是闷闷地靠在窗边抽烟。
几个工人又张罗着煮面吃夜宵,算是自己酬劳自己。各人一碗素面下肚,打几个饱嗝,瞌睡虫便渐渐爬了上眼皮。有那两三人起了身,准备上楼去歇了。
一直在窗口吸烟的若川,此时缓缓转过身来,丢下烟头踩熄,把小郭叫到身边。几句低语过后,小郭脸色稍变,急忙把大家又拢在了一起。
若川便向众人说道:“老金说的极有道理,我显然是低估了敌人。毛贼们自镇上摸黑跑来,必不甘心无功而返。所以我料定他们并没走远,过会儿还要来,而且来势不善。”大家一听,不禁竦然。老金却陡地来了精神,一拍胸腔说:“你发个话,可以把他狗日的捶到什么程度?只要公司肯担着,就是卸他一条腿下来,我也是敢的!”小郭就喝道:“毛躁什么?你先听着。”若川便缓缓地说:“你们要听好,公司什么责任也不可能担。法律的事,当不得儿戏。打死人、打伤人都要自己去坐监。所以,我们只能是虚张声势,吓跑他们为止。”随即安排众人备好了各色武器,将那菜刀、铁锨、锁链、斧头尽数搜罗。命大伙潜伏在院门之内。又命将场内所有的电灯熄灭,只留院门顶上一盏孤灯,灯下的铁门又不上锁,只是虚掩上了事。小郭看了,便有些担心:“这空城计,他们敢来么?”若川十分自信地说:“他们不会有这心计,必以为我们是疏忽了。”
待场内电灯一熄,登时伸手不见五指。人们这里那里,都屏息而伏,只待着贼人上钩。
捱过了个把多小时,果然有几个黑影外从院悄悄溜近。一人在前头,用手推推门,见无动静,就钻了进来,后面一伙人跟着鱼贯而入。贼子们个个踊跃,以为此番必定得手,不料刚蹿出几步,只听得黑暗中发一声喊,满场电灯骤然雪亮。“狗贼,往哪里跑!”卷毛老金头发蓬松,状如狂狮,舞着菜刀一跃而起。众工人刀棍齐举,呐喊着便冲了上去。小郭此时更是踢了一脚摩托车,防盗器猛可地就吱吱乱叫。毛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,早唬得魂飞魄散,掉头便跑,将携来的麻袋、水桶、刀具、绳索散了一地。众贼跌跌撞撞,蜂拥着挤出门去,有那跑得慢的,身上早挨了棍棒无数。到了门外,发一声哀嚎,立即往黑漆漆的四野里跑散了。工人们在暗夜中叫骂了一阵儿,也就不再追赶了。
待把战利品收拣毕了,若川吩咐仍将电灯熄掉,只留一人照常值夜,其余人尽可放心去睡。老金担心贼还会再来。若川却说:“从今日起,半月内包你无事。”然后又对小郭说:“只是黄所长那里,打点一下怕是免不掉了。只要我们的意思到了,他自会有办法。说到底,贼还是怕官的。若是仅仅靠我们自己,只怕是要夜夜防贼,折腾不起。”
白若川判断得果然不错,这一夜真地就平安无事。众人对白若川的料事如神自然大为佩服,竟把他视为战略家一样的人物了。
没几日,小郭依计去了趟镇上,找到黄所长,在酒桌上先把事情说了,又将一封红包恭恭敬敬的递上。那黄所长倒也爽快,照单全收,全无一点扭捏,倒还叮嘱说:“这不过小事一桩。那几个区区毛贼,我心中有数。只是你们在江湖上混,要懂些规矩,以后不要事急了才来抱佛脚。不懂规矩的人,能办什么事?”事情到此,也就告了一个段落。


  7
  
毛贼闹了大半夜,若川便没睡好。次日天大亮后,小郭在炮楼下面喊吃早饭,若川大声回了句“不吃了”,便蒙了头又睡。待再次醒来,仍是不想起身,随手将枕边一本书拿过来看。这是小郭租来的小说,若川前日借了过来,想无事翻翻的。这书是盗版,错字多,不过倒也能看。书写的是当今的事,里面的人说话行事却又十分古雅,男男女女,都有点不愁衣食的雅兴,弹古琴,赏对联,品香茗,像在演绎前朝事。若川看得有趣,喷儿地笑出了声,心想这书中人物真是憨得可爱,怕是作者杜撰出来的,哄读者开心。如此,便一页页读下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觉得口干,就伸手去取窗台上的水杯。拿到手一看,是空的。又去寻存放凉开水的搪瓷茶缸,不料也是空的。无奈,只好起床,去井台上洗漱。
在井边,若川从桶中舀了一杯水,仰头正要喝,一个工人看见,忙劝住了他:“这生水可喝不得。南方潮热,细菌多,我们都不敢喝。”若川迟疑一下,只得作罢。待把脸洗完,就拿了茶缸去伙房打开水。
走到小楼的伙房门口,见小郭正蹲在门坎上按计算器,全神贯注的。若川便咳嗽了一声。小郭抬头,见是助理来了,忙堆着笑着问早,又见若川手中拿着大茶缸,就说:“电热壶今早烧坏了,已经打发人去买,怕是要稍候一会儿。”若川便自嘲了一句“今天好像不走运”,拣了个板凳坐下。一忽儿想起来,几日前看过鳖场的帐,记得上月初刚买过一把壶的。于是就问:“不是刚买过新的水壶么?”小郭啐了一口在地上,说:“都是那死老金,早上烧水,只顾跟马寡妇调情。骚的,忘乎所以啦,把壶给烧坏了。”
白若川长期在民营公司打工,知道老板在办公费上不愿多花一分钱,最讨厌员工糟蹋东西。若川受了些这方面的熏陶,自己也看不惯别人败家,当下便不大高兴:“十多天就烧坏一把壶,也太过份了。这老金你要管管他。”小郭点头称是。若川又说:“新买的壶不能在帐上报销,钱从他工资里面扣。”小郭闻言,脸上却现出难色。若川见他支吾,就又说:“不然,你、我与老金三人平摊。大家都有责任。”说着便要掏钱夹子。小郭连忙拉住,说:“那怎么行?就按你说的办吧。”若川气稍平了些,摸出烟来幽幽的抽了一会儿,又问小郭:“那马寡妇是什么人?”小郭说:“一个鱼贩子,给我们包送鳖饲料的。”若川听了,哂笑道:“他老金找妓倒也罢了,怎么又和寡妇乱勾搭?”小郭赔着笑解释道: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寡妇,有老公的。那女人叫马碗花,从江西乡下过来闯荡的,十分能干,专门从海边运些杂鱼来卖。这一带的鳖场,都是她供应饲料。她那个老公反而不行,只知道喝茶摸彩,近些年连性功能也不大行了。马碗花就对人讲,她是守了活寡。一来二去,众人就叫了她马寡妇。女人嘴上没遮拦,人倒是不滥的。”“噢。”若川听了,也就不再追究。停了会儿,又嘱咐小郭道:“莫以为天高皇帝远,就松懈了。越是离公司远,越要多加些小心。老板的脾性你是知道的,乱花他一分钱,他都心痛。”小郭品出这话是出于为他考虑,便流露出一脸的感激,频频朝若川点头。
聊了一会儿,若川不想再等,问清了村中小卖部的位置,迳自走出院门,去村里买矿泉水。
这霍村里面的小路,一概都是用青色麻石铺成,蜿蜒如肠,在树荫底下绕来绕去。若川四处张看,见各家农户皆是矮矮的青堂瓦舍,门前有火山岩石块堆起的院墙。窗前的瓜棚豆架,一篷篷绿色像野火漫开,直逼到窗下。在这绿色之上,则是三五株高标的椰子树,旗杆那样挺着,叶子在蓝天里甩甩的飘。
路越走,渐渐就越宽了,一路上的景致,如入了幻境。路边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,一所宗族祠堂,还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,都是些几百年前的遗物,早被风雨浸染得乌黑。若川走到石牌坊近前,仰了头去看,只见楣上有四个大字——“侍郎故里”。再读柱上刻的文字,心里又是一惊:原来那位当了明朝内阁副部长(侍郎)的霍氏先人,小时家贫,竟是当过放牛娃的。若川暗自咂舌,惊叹山村里竟能够藏龙卧虎,遂站在石牌下凝视了半晌。
  这样一路上寻着古趣,不觉便到了村东头。前面是一株老榕,垂下来几百条飘飘的“气根”,活像关云长的美髯。那榕树下,就是小卖部。
远远地,若川看见,小卖部前有一男一女正在吵架,看热闹的老少村人密密的围了一圈。他问了问围观的村人,知道了这场闹剧的主角,一个是村长霍半,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马寡妇。霍村长披着白褂子,耳朵上夹了根洋烟,嘴里说着狠话:“这是我的地面,你一个外乡的妇道,跑来烧香可以,要想拆我的庙,那就要小心!”马寡妇看样子三十多岁年纪,头发挽了个髻儿,打扮得花花哨哨。她并不为霍半的气势所压倒,拔高声调说:“现在是自由经济,我愿卖,人家愿买。你小小一个村官,管得了么?”霍半就说:“任什么经济,也不能抢人家的买卖,总要讲规矩。”马寡妇不服,质问道:“自由竞争,怎么就叫抢?”霍半便指指她鼻子:“像你这样损人利已,也不想积点阴德?”听了这话,马寡妇冷冷一笑,脸上现出讥嘲之色:“你霍村长不损人利己,莫非是靠喝清水过日子的么?”霍半当下就大怒:“像你这样胡闹,看我叫民兵绑了你!”那马寡妇顿了一下脚,也高声道:“你吃了豹胆!青天白日,一个村长,就敢绑人么?”此时围观的人中,有人看不过去,走出来三五个人,撕扯着将两人劝开。几个妇女拉着气咻咻的马寡妇走了。
  吵架一散,围观的人也就陆续散去。霍半犹自愤愤,点了支洋烟在那里抽。偶一抬头,看见若川,就打了个招呼。若川应了一声,走上前去。霍半朝他递支烟过来,问:“你是白助理么?”若川点头说是。霍半便显出亲热,握住了若川的手,用劲摇了摇:“早听说了,来不及拜访。你看我这村长,整天的滥事。”若川知道,对这地头蛇怠慢不得,便客气道:“应是我去看你。我们的事,还须你费心。”霍半此时气已消了大半,对若川说道:“凡到这儿来投资合作的,我们欢迎。像这个娘们儿这样,专挖人墙角的,倒是少见。”若川懒得跟他多扯,便虚让了一下:“改天还要恭请村长吃饭。”霍半笑笑,像是找到了知音,便唠叨开来:“吃饭倒不用,心领就可以了。你们那鳖场,我是出了大力的。平日你们用水、排放污水,村民们都有些意见,全是我在顶着。早先的饲料供应商,也是我联系的,不想就让那马寡妇给撬了。从那以后,鳖场的事我也懒得过问。听人说,昨晚进来毛贼了,那是镇上黑七的人。我要是早些插手,用不着你们受这虚惊。”若川听了,心里自是冷笑:这不明白是马后炮么,谈它又有何用?霍半接着又说:“看我这屁大的官,只有服务的份儿,那娘们儿说我霸道,不是冤枉?”若川就说:“今天亲眼所见,基层确实很辛苦,我过去万没想到。”霍半听了这话显然很受用,脸上绽出些满意的笑容,便又说:“我知道你们是大公司,我为你们服务是诚心诚意的。你想,鳖场做好了,怎么会亏待我?”若川明白他这番表功的意图,便也虚应了几句,说了些“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”之类的话。如此又延宕了一会儿,见天已近午,霍半便道了个别,趿着木屐噗托噗托走了。
  这一番絮聒,搅得若川昏头胀脑。半日没喝上水,此时感觉喉咙已在冒火,便急急地转身,一头钻进了小卖部。小卖部不卖矿泉水,村人认为花钱买白水喝不值,却有可口可乐。若川就买了,在石凳上坐下来喝。小店的对面,是个小广场。想来每天天色向晚时,此处就是村人们乘凉和侃山海经的地方。白日里却不大有闲人来,现在围观吵架的人散了,只有几个村童在那里闹。
  小孩们看见白若川一人独坐,就停住了嬉戏,远远的望着,拍手齐唱道:“白助理,助理白;吃面包,喝牛奶……”。若川听了,知道是他们是故意调皮,便也不恼,向小店老板买了一袋椰子糖,招招手,示意要散给众小孩。
  村童们跑来接了糖,一阵雀跃,拿去各个分了,剥开来便吃。闹了一阵儿,又忽地散开了。不大一会儿,只听他们在树丛中又拍手在唱,不过内容已经更换了——
    
     白助理,有糖吃,
     做学问,当老师。
     老师好,吃个饱,
     不劳动,不起早。
    
  若川听了,心中若有所动,像是被人揭破了隐私一样,想想,又摇摇头,无奈地苦笑了一下。
  小卖部的货架上,放着一台老式的破旧彩电,正放着歌曲节目。屏幕上是一片雪花,隐隐能看到人影在动。听那声音,就知道是个靓妹子歌手在唱“好日子”。此时小村寂寂,榕树下的阴凉里,能体会出临近正午时的一种慵懒。
  若川一屁股坐下来,就不想再动。连日来,在鳖场深居简出,并未劳神费力,但仍同坐办公室一样,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。他知道,与那些整日下力的劳苦工人不同,他这是心累。
  若川想起了自己的命运,在公司里干得久了,总觉得心里有受不住的疲惫。快四十的人了,在老板面前,还要小媳妇似地赔小心。人格上低矮不说,发财也是无望的。城里的风气又总是一味的奢靡,左支一点儿,右用一点儿,倒显得手紧,还不如未下海之前那样从容。老婆在耳边也常埋怨说:“你这叫下的什么海?”再看看公司里二十几岁的一茬少年,竟也渐渐地逼了上来。年轻人十八般武艺都会,文凭本本新得咔咔作响,搞起人际斗争来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,那威胁已渐渐舞到了人鼻子尖儿上。若川明白,老板就是再赏识他,也不过还有六、七年的光景,到时候前途真是渺茫得很。他当初在北方辞了教职,到海口公司来做,原本是想图个幸福安宁,却不料熬去了十来年心血,与幸福反倒仍隔着一万年的距离。
  若川觉得,这世界是越来越陌生了。新经济对他来说,就好比是泥沼,前面纵然有金山银山,也无法抵达。好日子么,不是为他准备的。想靠劳劳碌碌发财,眼见得越来越无望,就好比指望煮熟的种子也能发芽一般,现在大概只有傻瓜才那样想。若想学老板的样子去胡骗乱骗,一是没那个胆量,二是过不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。自己是本份人家出来的,每拿一分钱都要讲个来路。赚黑钱,梦里大概也会有鬼叫门。所以,今生今世,活着就算糊了个口,做什么成功者,那是想也不要再想了。
  听村童们的歌谣渐渐远去,若川不禁想起了六莲,就是那个清亮亮的小女子,那天头一次把村童的歌谣念给他听的。那日里脆脆的声音,似乎还在缭绕。还有那座老宅,那小犬,都可爱得很。偌大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焦渴,唯有在这小村,看到干干净净的一个笑容,才有清泉入喉的感觉。若川想,哪天真要找个时间,再去老宅看看才对。世界大得很,城市才那么一点点,苦苦地在那高楼里撑着,绞尽脑汁的应付人事,最终只是为了一口饭,这样来做一辈子人,还不如农家的一条犬自在。想到这,六莲清灵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,眼前好像有一塘的白莲随风摇曳,若川忽地就堕入了忘我的境地,脱口轻轻喊出了两个字:六莲!

    8
    
  农历六月里,在本地经常会有连日的艳阳天,是个农人做活儿的好季节。吴老伯一早就下了地,去伺候坪地上那两亩香蕉园了。刚满十七岁的村姑六莲,照旧留在家里做杂活儿。她屋前屋后的走动,像个当家的主妇,手脚麻利,一刻也不停。
  农家的家务活,粗砺中也带着一些情趣,六莲从小做惯了,并不以为琐碎。她先从锅里淘出鸡鸭食,把小家伙们喂了,将它们放到前院去。接着,又从柴捆中挑出粗些的树枝,劈成尺长的木柴条,在院中整整齐齐码好。六莲劈柴禾,用的是一柄很大的伐木斧,这东西还是当年阿爸做知青时的旧物。往常夜里乘凉时,不管六莲愿不愿意听,阿爸总爱摇着蒲扇,讲一讲古。他说起,那个年代的知青,不过也就是六莲这般大,中学都没读完,懵里懵懂,在城里不知乡下是甚样,还以为遍地是原始森林呢。下乡前,就去五金行买了这柄斧,想着要来劈山开路。这斧头,是当年罕有的波兰进口货,经过特殊淬火,表面有一层“烤蓝”,发着蓝幽幽的光。斧子用了三十年的光景,仍是钢火不退。六莲今日拿来劈柴,还是顺手得很。邻家的后生仔翁哥对这斧子很欣赏,每次见六莲劈柴,都要在院墙外看上一会儿。
  劈完了柴,便可歇一口气了。于是就搬了小板凳,到门前场子上坐下。几日前刚刚收下的稻谷,此时正摊开在席子上晾。谷子亮亮的白,小风无声无息地吹。六莲一面轰着馋嘴的鸡鸭,一面就悄悄想自己的心事。
  刚才干活儿时,白毛小犬倒很老实,只蹲在那儿看。现在闲下来,它就有了精神,蹿上六莲的膝头,闭目,张嘴,做一副讨好的样子。突然,小犬机警地嗅了嗅,跳下地去,朝远处吠叫起来。
  是有人来了。
  莲塘边的小路上,远远的响起一阵木屐声,是翁哥扛着他的独木舟,又要下湖去了。翁哥年纪有二十六、七岁,因为父亲老病,家又贫,至今还没讨上老婆。前年年底他狠狠心借了些钱作抵押,将一片大湖承包了,每日打鱼去镇上卖,收入虽不算丰厚,但多少要强过做田。眼下,他正为赚够聘新娘的彩礼钱而奋斗,整天忙得不知日出日落。为了积累那六千块的礼钱,倒让他吃了两年的清汤寡水,人也黄瘦了不少。六莲看了,只觉得太可怜。如今的年轻仔,谁不是天天去镇上吃茶、打桌球,还有玩卡拉OK,仅仅在农忙时留在家里帮把手。哪个像他,像牛那样做活,年纪轻轻的,额上倒起了老农似的几条皱纹。
  翁哥走过小路,从木瓜树叶的缝隙中看见六莲,就停下来问:“今年莲子熟了,怎不见你去湖上玩?”六莲说:“没有心思。”翁哥就逗她:“那你心思在哪里呢?”六莲一时答不上,便低头去摩挲小白犬,然后又抬头,把眼睛亮亮的一睁说:“想早点去做新娘子,省得人家娶不到心急!”翁哥一听,嗬嗬的笑了,说:“你这鬼女子,敢讽刺大哥,看我去告诉你爸!”开这样尖锐的玩笑,看着翁哥讷讷地脸红了,六莲并不以为有什么冒犯。与翁哥这样的对话,让她有点开心,便接着问道:“最近鱼多吗?”翁哥叹口气说:“一年比一年少罗。”“为什么呐?”“农药哪,化肥哪,还有污水,把湖水都糟蹋掉了,鱼都跑罗!”说完,摇摇头,摆了下手,就又踢踢踏踏的走了。
  小院恢复了寂静。此时日头已经当顶,阳光有些毒。晒过的新谷,味道香得直打鼻子。六莲起身,把谷子统统翻了一遍。再坐下时,脊梁已经湿透了。
  连着几日,六莲就觉得自己心思晃悠悠的,稳不下来。像有人在一面湖上投了石子,密密的涟漪抖个没完。这个投石的人,她心里知道,就是那个白助理。六莲从小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有个城市人走得离她这么近。阿爸年轻时虽也是城里人,但岁月已把他彻底乡村化了,除了能讲讲古,其余的都是地道的老农习气。白助理就不同。他简直就是从书上走下来的,衣服是那样合体、新鲜,有股刚洗涤过的清香味。还有那言谈,那种斯文气,把活生生的城市气息带到了面前来。十七年来,六莲在山村里长大,只去过两趟县城,那地方不过六七条街,就已使她很留恋了。在她的意识里,人间有两个世界,一个是这小小的霍村,另一个就是大得无涯的城市。这城市,不是海口、广州,也不是伦敦、纽约,不是哪一个具体的城市,而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。就是那么一个光鲜热闹的地方,矗立在在看不见的远处。
  村里的小姐妹中,只有亚娟去过海口。从亚娟的叙述中,海口简直和北京一样神奇,一百个白坡镇也没有它大。一百个镇子哦!这完全超出了六莲的想象力。那次亚娟从城里带了些过期的时尚杂志回来,六莲借来翻过。这是城市生活的蓝本,每一页上都闪着光芒。她一页页的仔细看过:摩天楼、迪厅、过山车、麦当劳、美容院……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样子。往日从广播里听来的词儿,变成了真实可感的彩图,就在这些图画之上,六莲构筑了一个她想象中的城市——光洁、鲜艳、神圣,既复杂,又便利。唯一不能想象的是,在这样精致的一个殿堂里,人们怎么来过日常的生活?他们是如何吃饭穿衣,如何工作的?如果换成六莲自己,那么除了站在街上狂喜之外,别的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啦。直到前几日,白助理在老宅的后园出现,六莲才明白了:城里人也是平常人,不是什么神仙。但是,却又那样地不同,不同啊!这不同让六莲的心都有些痛了!
  大约在十岁时,阿爸就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秘密。在她的襁褓里,她那可怜的母亲留下有一张纸条,写了她某月某日生于哪里。她知道了自己的根,是在那遥远的海口。但过去,她从不把自己的城市血缘当回事,那时候还小,没有很强的出身意识。她自幼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。她的家不就是在霍村吗,如果不在霍村,不生长在这里,还能够住在哪儿呢?然而,这个原本不成问题的概念,自前几日起,就被大大的动摇了。潜藏在六莲生命深处的东西,被那个姓白的先生给唤醒了。
  烈日下的六莲心猿意马,终于放下了手边一切的活儿,进屋去,找出了赶集时买的化妆品带上,去亚娟家里了。小姑娘六莲心里有话,要找人说。
  亚娟的家境在村中应是上等。因为她哥哥在镇里的地下赌场当保安,领的月薪不低,所以家中日子过得宽裕。亚娟已有好几年脚不沾泥了,真正是“待字闺中”。你看她这会儿,正躺在两株椰树间的棕绳吊床上,晃荡着,听收音机呢。
  椰树叶子在风中刷啦啦响,收音机里正在讲歌星谢霆锋的事。六莲想,这小丫头现在就会享受,将来一辈子恐怕也会是享受的命罢。
  六莲走上前,“嗨”的招呼了一声。亚娟吓一跳,梦醒似地跳下吊床。见是六莲,禁不住的欣喜,忙把六莲拉到门坎上坐下。两人叽叽咕咕的聊开来。见六莲神采焕发,亚娟便问:“有好事么?”六莲说:“什么好事?天天干活儿,哪像你,光享福。”亚娟便矜持地一笑。六莲拿出化妆用品说:“你给指点一下吧,现在流行的是什么式样,免得我闹笑话。”亚娟很惊奇:“你想知道这个?还说没好事,一定有什么秘密了。”六莲摇头说:“哪里有。想到了就来问你么。”
  亚娟果然是内行。她从屋里取来镜子,边讲边在六莲脸上演示,腮红如何打才不土气,下唇要画厚些才性感,眉又怎样,眼梢又怎样……三下两下,镜中的一张脸就灵动了起来。六莲捧着镜子端详,有些陶醉。这镜中人,是我么?她觉得自己跟想象中的世界,像是又距离近了些。
  搞好以后,又把妆洗掉。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,六莲就问:“你天天这么闲着,物色好嫁人的对象没有?”亚娟撇撇嘴道:“这地方,哪里有?不是懒汉,就是翁哥那样的。”六莲说:“是想嫁镇上人吧?”亚娟说:“镇上人也不嫁,要嫁就嫁给城里人。”六莲听了,像被子弹击中,心中轰的一下,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。她急忙问:“为什么?”亚娟说:“人在世上就一回。我不想将来做烧饭婆。”六莲笑了:“嫁到城里也是要烧饭的呀。”亚娟横了一眼,奇怪六莲的迟钝,便说:“咳呀,你知道城里女人现在怎样生活,穿什么衣?背什么包?擦什么香水?”六莲摇头,亚娟接着就说:“只说穿的吧,城里女人已经是……只要不露屁股就行啦。”六莲皱起了眉:“说得难听。”“是真的呀,我们落后了多少哦!”六莲迟疑着说:“嫁给城里人也可以,但要碰上中意的才行啊。”亚娟便问:“是感情重要还是面包重要?”六莲答不上。亚娟就又说:“知道什么是面包吗?男人就是面包。我们女人呢,就要做切面包的刀。这把刀要找个地方下手。嘻嘻,比方,靠上个大老板,给他生个仔……”六莲的脸猛然涨红,捶了亚娟一下:“去,我不是来听你说这的。”亚娟做个怪脸,点了一下六莲的鼻头:“傻瓜,还想什么?快一点磨刀吧,不然,怎能在城里呆一辈子?”
  六莲不作声了,仰头望着天上那些无根的浮云。亚娟提出的这个问题,她是从来没去想过的。过去,她曾经羡慕过那个繁华世界。但是,为何那世界距离她如此遥远?如果想去那儿生活的话,将有怎样的路可以走?她的确没想过。亚娟的话令她震动,现在若去想,一时也想不清。六莲只是凭直觉知道,这问题很重大,关乎她的一生。
  从亚娟家里出来,已经到了做晌午饭时间,熟悉的炊烟味在小村里弥漫。鸡鸭在道边懒懒的叫,树丛间有猪狗出没。这霍村啊,日子真像是要万年不变呢。
  石板路上,有个人摩托车熄了火,正蹲在那里检查。走近看,是鳖场的郭主管。六莲这几日,见到鳖场的人,感觉都很亲。她打个招呼,凑过去。郭主管没顾得抬头,鼻尖冒着汗,忙着检查车子。六莲就冷不丁的问:“你们那个白助理,在公司里是很大的官吗?”小郭说:“是啊,权力比副总还要大。”“他家在哪儿住?”“在海口啊。”六莲又问:“你去过他家吗?”小郭在路边拽了把草,擦擦油污的手,抬起头说:“没去过,只在公司里见过他老婆和孩子。”“噢!”六莲心里略略一沉,淡淡地应了一声。小郭却接着讲起来:“白助理那老婆,是个大文化人,大编辑,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。见了我们,话都不说的。”六莲惊讶了:“不会的啵,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?”“是啊。”小郭终于把摩托发动起来了,便招呼道:“走,带你一程。”六莲却立即走开了,扔下一句硬硬的话:“不用。”小郭看看她,闹不清这姑娘怎么突然就冷了脸,便跨上车自己走了。
  近午的阳光照在胳膊上,像是针在扎。村路两旁的一切,一下变得很丑陋,被毒辣辣的阳光照着。在这亚热带的太阳下,走在回家路上的六莲,感觉到嘴里是苦的。非常苦。这是怎么啦?她强忍着好像马上要掉下来的泪,觉得全世界都欺骗了她。可是走到家门的时候,又想到并没有谁欺骗了她。一切都是命。她看看家门里黑洞洞的堂屋,打心眼里不愿跨进去,头一扭,一串眼泪落了下来。


    9
    
  盛夏的日头,只顾在天上肆虐,把这远远近近的田土蒸出了一层雾气。上午,吴老伯已赤膊在香蕉园里做了小半天了。他因常年劳作,背脊晒得釉黑,阳光一照,凸起的肌腱便闪着油亮亮的光。在吴伯的心里,没有什么天大的事,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蕉园占住了他的心。清明时栽下的三百株台湾蕉,此时长得正旺。为防虫灾病害,吴老伯每天都要细细的巡视三遍,遇着那生了虫的、染了叶斑病的,当日就要急急的洒药,或把病叶摘下来烧掉。此时,他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,处理了三五只病叶,见其他并无异常,便将锄头放了,在田头坐下来歇气。待呼噜噜吸了几口水烟后,精神就一爽,觉得日头晒得也并不十分狠了。此时坐着的这个地方,视野极好,抬头看去,能望见田畴尽头处,有些悠然的白云。那云朵形状奇特,好似一列白象缓缓奔走在天地间,一派苍莽之气。
  这样独自在田间劳作的情景,在吴伯是常有的事。自从分田那年起,算来已有十几个春秋了。当年吴伯还正年轻,猛地散了伙单干,还真是不大习惯。待熬到壮年以后,才觉得这样反倒好,落得心里、耳根都干净。高天阔地,一人而己。一面做着活计,一面还可将半生的往事慢慢回味。
  霍村这一带的田土肥沃,分田后家家稻谷都种得好。然而,当初欢喜了并没有多少时日,往后便是谷贱伤农,农药化肥价钱腾贵,税费又是一年年的涨,种粮食竟然赚不出本钱来了。好在南北贸易渐渐畅通,农人们便纷纷改种了水果。各家只留了二三分地种稻,也不过图个能吃口新粮。村里十有八家种下了香蕉,也有几户栽种荔枝、石榴的。因为本地气温高,果品要比内陆早上市,所以可占到一点先机。尤其那西北各省的运销商,看准了西北冬令水果稀罕,一到春节后的收获季节,便不顾僻远,钻门觅户地跑到这儿来,撒出马仔把各家果产搜罗一空,运回甘肃、宁夏去。若是逢上价格好,农户们自然可以欢喜一整年。但这地方最怕的是两样:一是台风毁了蕉苗,那便血本无归;二是广东广西的香蕉大丰收,运销商无须过海就做足了生意,这地方就很难有人来光顾了。蹉跎过一个月,惊蛰前后,两广的香蕉就铺满了全国,此地纵然出产的是金枝玉叶,也只能当猪饲料三文不值两文的忍痛卖掉。这样的苦楚,村人只有自己咽下。小农势孤力单,靠天吃饭或受制于商人,都是免不了的。
  尽管苍天不怜种田人,但像吴老伯这样的农夫,早已不再把做田当成单纯的谋生,所以并不怎么怨天尤人。他们终日躬耕,手不能停,劳作几乎已成了一种精神寄托。不管年成是丰是欠,都淡然处之。因为穷也有穷的活法儿,不见得就一定是愁苦。吴老伯此时吸足了水烟,脚板挨着滚热的田土,心里就很安泰。眼前这三百株蕉苗,叶儿已有蒲扇大,随风招摇,皆是喜煞人的样子。老伯看着它们,就像看到一群活泼泼的绿褂子娃娃。
  歇了一忽儿,就见有个花哨妇人从小路朝这边走来。吴老伯四下里望望,除了附近一个老阿婆在椰树下放牛之外,另无他人。他心想,莫非这妇人是来找自己的?想着,便从地上拾起布褂披上。待那妇人走得近些,吴老伯便认出,原来是贩鱼的马寡妇。
  这马寡妇从内地跑来闯海,不过五、六年时间,便成了此地闻名的富户,可列入县一级的五百强,曾与县长同桌吃过饭的。村人对于她的财势自然是没话可说,但因她口无遮拦,行事又多违乡俗,便又有几分瞧不起她。吴伯素来是不从众的,看马寡妇虽是女流,却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,对她便多少有些敬重。
  马寡妇来到田边,老远就打着招呼:“老吴,辛苦呀!”吴老伯应道:“种田的么,凭力气死做,比不得你们。”说着,就指了快干净地方,示意马寡妇坐下说话。
  马寡妇盘腿坐下,问了问年景如何。吴老伯一边吸烟,一边答道:“还好。”马寡妇接着又扯起天气来,吴老伯便打断她说:“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找我有事?”马寡妇笑道:“当然有事。最近县上一个果蔬公司的老总,想跟咱们农户搞联营。这联营的办法是跟国际接了轨的,叫‘公司加农户’。我做了他代理人,便先来联络联络。”吴老伯听了,笑出了声:“商人也要做群众工作了?”见吴老伯并不十分当真,马寡妇便解释道:“这公司加农户是外国来的模子,农民要翻身,就只有这一条路了。”吴老伯就说:“你说给我听听。”马寡妇便接着讲:“这果蔬公司先跟你们签下协议,春天种什么品种、种下多少,到转年春节他就来收。年年如此,这不是两下里都踏实?”吴老伯听了,眯起眼睛,沉吟了一会儿,开口说道:“好主意我听得多了,都说是阳关大道。但我要看实质。”马寡妇见老吴口气松动,便忙说:“实质当然也好。农民愁的不就是卖果么?”吴老伯曾经沧海,不是几句言辞可以打动的,他不动声色,却缓缓道出了要害:“我要问的只有两条。一是这协议上写不写最低保护价,就算明年香蕉贱得像猪食,他也要按保护价收购,不能也跟着压价。二是如果遭了灾,蚀了收成,这公司给不给农户一点补偿,好让我们第二年能缓过来。”
  马寡妇听得脸上慢慢僵了,迟疑道:“这个,我无权应承。”吴老伯就看破似地一笑,说:“不光你不敢应承,那老总谅他也不敢应承。逢到价格合适,当然我也愿意卖给他。但若逢市价低,公司也照样按低价收购,不肯出一点血,那倒霉的不还是农户?签这协议又有什么用?”马寡妇答不上,尴尬了一阵儿,便说:“这里边学问还蛮大么!若这两条公司都答应,协议能不能签?”吴老伯摇头道:“那也不能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我已经答应了甘肃客商,自然不能一女许两家。”马寡妇撇撇嘴道:“什么甘肃客商,又是霍半那家伙搞的吧?你跟他签协议了吗,不就是嘴上说说么,又能怎样?谁条件优惠就卖给谁给么!”吴老伯摆摆手道:“那不忠不义的事,我不能做。”说罢,便低头吸烟,不再理会。
  马寡妇见话不投机,只好拍拍屁股起身,说道:“你再想想吧。我总不是要来害你的。”说罢,就扭身走了。
  田头安静了下来,只有老阿婆在远处“嗬嗬”地用树条赶着水牛。吴老伯摘下竹斗笠扇着风,兀自坐了半天,而后冷冷一笑,自言自语道:“公司加农户……哼哼……好啊!”老伯觉得这妇人一来,把方才的心境给搅了。他眯眼看看日头,见差不多已到晌午,便不想再做,荷起锄,往家走了。
  回到老宅,看见家门是掩上的,喊了几声,却不见六莲出来,只有小白犬欢蹦跳的跑出来。吴伯想,女儿平常这时是不出门的,今天倒是怎么回事?正纳闷间,只见六莲怏怏不乐的进了院,便问她一句:“去哪里啦?”六莲弯腰把小犬抱起,偏着脸亲了亲,然后答道:“去了亚娟家。”吴老伯在檐下放好锄头,提了水去冲了个凉,见六莲仍然抱着小犬在那里出神,就问:“怎么,跟人闹别扭了?”六莲把脸一扭说:“哪有的事。”“那怎么不高兴?”六莲便嘟一下嘴说:“阿爸,你不要乱猜么。”说罢放下小犬,起身去了灶房。
  吴老伯便在廊前坐下,琢磨马寡妇所谈的事。若是公司真心与农户联手,相互让些利,倒还是好事。只是在我们这里,所谓的好事,常被急功近利之徒搞坏,反成了害人的事。像马寡妇这等人来办“公司加农户”,怕不是什么吉兆。就算白纸黑字签了合同,对方要赖掉,你又怎能打得起官司?光跑法院恐怕就要跑穷了。这样想着,老伯就叹了口气,把这事放到一边了。
  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样子,六莲将饭菜摆上八仙桌。那平平常常的薯叶、青笋,都是绿绿的,清爽得惹人口水。农家这饭菜,虽说简朴,却因菜蔬都是刚从后园里采摘的,洗过,就下了锅,所以自有一番清香。
  吃饭时,吴老伯聊起了马寡妇上午说的事。六莲听了,就说:“你还是多听听的好,干嘛要一下顶回去?”吴老伯摇头道:“这人,靠不大住。”六莲却说:“阿爸,现在是什么时代了,做事要讲关系,太封闭了,可不行哦。”吴老伯就笑笑说:“孩子,时代这东西,我已经历过好几个了,翻来覆去的,最后还不是要活个根本。”六莲掩口一笑,指指阿爸的额角:“你这里,是不是落伍了!”吴老伯眨眨眼,笑说:“我是赶不上后生仔了。下午你去村委会再借些报纸来吧。不然,我要变成老顽固了。”
  午饭后,父女俩照例要小憩一会儿。吴老伯就倚在后堂屋竹椅上假寐。六莲有心事,却不去睡,只拿了本杂志在翻。吴老伯睁眼看看,觉得奇怪,问她为何不去歇。六莲说“不睡了”,又低头接着看。一会儿,她忽然问了一句:“阿爸,你说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?”吴老伯一怔,困意不觉消了大半。六莲从小长到大,还是头一次提这样的问题。老伯凭直觉,知道这不是轻巧的一问。他心里最担心但也相信决不会发生的一件事,也许,就在这个正午发生了。自从吴伯从海口把六莲抱回来不久,内心里就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:他怕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孩子有一天会突然弃他而去,回到城里。现在,小女子成熟了,一夜之间,有了自己的思想,那种可能性,突然一下就摆在了面前。老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,才说:“这要看对什么人讲。依我看,还是乡下好。” “好在哪儿呢?”“活得安稳些吧。”六莲却反驳道:“我看,也不大安稳。”吴老伯摸摸下巴,想想女儿说的没有错,自己越是想后半生图安稳,就越是觉得有一种力量要摧毁他的安稳。现在,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已经来到身边。他一向最信赖和钟爱的女儿,已经像船,开始要漂离他这岸了。吴伯是有阅历的人,他知道,要阻止一件可能发生的事,最好的办法是不把它认真对待。于是就说:“莲莲,你把老爸考住了。那城里,也是不错吧。”但是,说着,他脑海中竟一下就浮出儿时广州的亲切。那毕竟是故乡啊,西关的那些老街旧屋,对他来说,永远都有慈母般的醇厚。那斜阳中的骑楼,楼上半掩的木百叶窗,窗内煲莲藕汤的人儿……都宛然在目。此刻,他不能不承认,这是他心里的根芽,永生永世长着,不会枯死的。因此,他没有权利阻止六莲。
  静默了一会儿,六莲忽然又说:“阿爸,我想,明年去海口打工试试。”这下,吴老伯真的是惊讶了。他抬身看了看六莲,见她并没有玩笑的意思,便明白了:有一颗多年以前的种籽,一直是被厚土覆着的。如今,它等到了节令,就“噗”一声破土出芽了。


10

  白若川渐渐觉出这乡村的好了。城市人的种种病症,到了这里,不知不觉就都痊愈了。二十几天里没有听到汽车噪音,手机也收不到信号,倒落得耳根清净。清早起来,再不用记挂着一天将有无数烦心的事要做,尽管自由自在。栖居在这炮楼上面,四面通风,不燥不热,又无蚊虫干扰。早上能听到窗外有山雀啾啾在叫。傍晚时,又能看红日衔山。小时读《三国演义》,别的场面都印象不深,唯有诸葛亮的茅庐令他神往,就连那般担柴挑水的人物,也都个个带着仙风。书中一句“骑驴过小桥,独叹梅花瘦”的诗,读过了三十年他都不能忘。不曾想,今日竟也能做了这境界中的散淡人。
  早上吃饭时,隐隐听到村里人在放爆竹。若川便问小郭:“我都过糊涂了,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?”小郭说:“什么节都不是,是农历初一。他们这地方,初一、十五都要放鞭炮的。”若川问道:“是什么意思呢?”小郭摇摇头说:“不清楚。大概是拜祖先罢。”低头去扒了两口饭,又说道:“他们这儿的习俗,搞不懂,跟我们不一样。”若川听了,起了好奇心,便盘根问底起来。小郭就说:”比方清明节扫墓,这在全国都是一样的。可他们这里,偏就在冬至扫墓,怪不怪?”若川是学文的出身,杂书又看得多,半通不通的,知道一点古,这一下就来了雅兴:“是么?这个我懂一点儿,他们这习俗可是老啦。我们的老祖宗,原先就是冬至扫墓祭祖,后来春秋时出了个火烧介子推,就是寒食节啦,这才改到清明扫墓。”小郭听了一愣:“你是说,这里才正宗的,我们反而是改良过的?”若川点头说,不错。小郭就咂舌,觉得不可思议。少顷,问若川:“你这学问,怎不去做教授?”白若川听他问到了要害处,心里就一痛,怪就怪自己当初守不住清寒,急吼吼地跳将出来,搞到现在,钱没赚着,连教授的那种安稳日子都过不上了,这就是急功近利的下场罢。他只好淡淡地答复说:“这是人各有志的事,我天生就不喜欢耗心力。”小郭眨眨眼,似乎是懂了,说道:“就是就是,教授没几个不秃头的。不过,你总还是可惜了。而且,这生意场里面,难道还省心?”
  吃罢早饭,工人们想趁天凉多干一会儿,便匆匆套了胶皮工装裤,提了水桶,给鳖喂饲料去了。只剩若川与小郭蹲在伙房聊天。一来二去地,就说到了鳖场。小郭谈出来的情况,与老板对若川说的又不大一样。两方面综合起来,若川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。这鳖场原是为了套银行的一笔农业贷款才搞起来的。老板是个心高的人,本无心搞这小家子气玩意儿,只因没有鳖场便没有贷款,所以就只好耐着性子来做。他的目标,是想套出两千万来,但鳖场再怎么搞,都不可能需要投资两千万,所以这鳖场什么都建得又高又大,全是花架子,就是想懵住银行。又在贷款申请书上做了些文章,虚拟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待建项目,总算把谎撒圆了,银行便有了明确的贷款意向。可是鳖场开始养鳖了,贷款却不知为何,迟迟没有下来。鳖场的实际费用投入就很小。小郭每用一分钱,都要向老板请示,绊手绊脚的,别想施展得开。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些。本来此地夏季太热,不是养鳖的好季节。按理应在农历八月下鳖苗最为合适。但是为了让银行的人看了放心,早早就下了鳖苗,到现在光吃不长膘,白白地喂了些杂鱼、骨粉、维生素。这鳖苗偏偏又是少爷秧子,水脏了点儿,就成片成片的病,还要洒药。钱一天天花下去,都是白花。老板本来就不指望鳖场正常生产,可小郭却是指望靠它赚钱养家的。两下里就这么拧着,这鳖场的事情也就怪怪的。
  若川明白了鳖场的病根,也是没法子想。不过他想不通的是,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绝无出路的地方,小郭却仍执着地在干。他要是另觅去处,不过就是在这儿搭了点时间,总强过像现在这样无望地熬。若川的经验里面有这样一条:凡是解释不通的事,必是另有隐情。小郭图的是什么?鳖场真的如老板所担心的那样,有巨大的财务漏洞么?如果有,在哪里?若川告诫自己,不要看鳖场平静如水,这水下,说不定就有能吞掉人的旋流,自己虽来散心,实际也是负了重责的。诸事还的小心为上。
  若川陷入了矛盾当中。老板的做法,他私心里当然不能赞同,对小郭不免就抱了些同情。但是职责所在,对小郭又要防范,说不得掏心窝子话。所以只好潦草安抚了小郭两句,怏怏地回了炮楼。
  快到吃晌午饭时,忽听得楼下有女人在喊:“白助理,吃元宵了!”若川闻听一惊,忙从窗口探身去看,见是马寡妇,一时便摸不着头脑。未等若川张口问话,下面就说:“我是马碗花呀。白助理,你这楼梯太陡,我上去不方便。下来吃吧。”她这么吵嚷着,若川感觉就有些尴尬,便说:“不年不节的,吃什么元宵?”马寡妇不管这些,快嘴说道:“月初一嘛,吃碗元宵,圆圆满满的。你们这鳖场,一群光棍没人疼,不是很凄凉么?我带来家做的元宵,叫伙房煮了,他们都在吃。你的,我顺便端来了。”若川看看情形,只得走下楼来。
  马寡妇塞过元宵碗,若川却一时不知称呼什么好:“这个,马……”马寡妇赶紧接嘴道:“就叫我马经理吧。我们是老关系户了,不要见外。”若川略一苦笑,接着说:“马经理,我怎能无缘无故吃你的元宵?”这马寡妇是个经过场面的人,轻易不会退缩,此时仍是笑靥不改的说:“怎么叫无缘无故?你们是买家,我是供货方,这是双赢的关系。我们不就是亲戚一样么?如今市场经济,不讲这些关系,像你们邻居吴伯那样倔倔地死做,那怎么成?”
  若川见马寡妇夹缠不清,一时轰不走,只得蹲下,低头把元宵尝了。那马寡妇也是大方,跟着也蹲下,一面就说:“早听说白助理一表人才,又有魄力,今天算是见到了。人嘛,就得读书,不读书就是一摊狗屎,像我们那位。当然了,也不能读死书,读死了,又是狗屎一摊,像卖烧饼的教授。比如像你这样,就恰恰好。”若川任由她说,只是低头吃着。吃罢,把碗筷往石阶上一放,才抬头说:“马经理,有事来找我么?”马寡妇一怔,随即又赔着笑道:“非有事才来么?吃个元宵,是人之常情。不像三十年前,吃了要犯错误。”若川脸上似笑非笑,沉吟了一下说:“当然。这年头,吃了元宵,也可以不算犯错误,有什么话就说吧。”马寡妇大喜,便向前凑了凑说:“也无甚正经事,就是想认识认识你这人。我们都是生意人,你也明白,水清是养不了鱼的。我们小本生意,给你们供货,希望白助理尽量高抬贵手。我嘛,自是会有报答。”若川一笑说:“你这才说到了正话。”马寡妇便察颜观色,等着若川表态。若川想了想,就说:“你大概也知道,我们老板待我如兄弟,就因为我也是个‘死做’的人。所以首先,坑害他的事我不能做。至于你说的水至清无鱼,这道理我也懂。这里面的分寸,我自然知道该怎么拿捏。再说,我这次来,具体事是不管的。你跟小郭原来是怎么做的,就怎么做。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苛刻。”马寡妇品味着若川的话,似有承诺,又似深不可测,不免就有些失望,讪讪的笑着,说了句:“白助理,好厉害个人哟!不愧是老板跟前的大红人。”便收了碗筷,与若川道了再见,回伙房去了。
  若川望着她的背影,心说,这就是农村的所谓新潮人物了。商业化的渗透力真是不可低估,像马寡妇这个水平,不比公司的同事差了多少。与这样的人打交道,真要拿出全副精神才行。马寡妇可以这样来拉拢她,焉知会不会同样去拉拢小郭?小郭把霍半介绍的鱼贩换成了马寡妇,又焉知有没有什么猫腻?看来,这平平静静的鳖场,不会真的是世外桃源。
  送走马寡妇,若川蜷在炮楼里梳理今日事情,总觉得头绪不清。到了下午,天上的灰云渐渐聚集起来。一阵风起,刮得树叶乱翻。仰头望去,半空里云朵千军万马似地向西赶去。不大一会儿,白亮亮的雨就跟了上来。千山万野,霎时一片混沌,秀娘山完全被掩在了雨幕里。
  见天气凉爽下来,若川心头方才略略一松,但一想到鳖场的滥事一时不能了,不免还是郁闷。待雨稍小些,在炮楼里便枯坐不住,当下撑了伞,去村里逛。因村中路皆是石板路,所以不必担心弄脏了鞋,只一路的左顾右盼。
  绿荫中的雨巷,又是别一番的风味,只可惜没有戴望舒写的丁香花。那屋上的瓦,院墙里的蕉叶,都湿得亮亮的。人躲在屋里不出来。空气中的雨腥味儿,四处弥漫。走到石牌坊下,才遇见一个后生迎面过来,肩上扛着一只独木舟。细看,那船竟是用椰子树干挖成的。若川就问:“请问这船是做什么用的,是打鱼的么?”那后生答:“打鱼。”若川又问:“哪里可以打鱼?”后生头一扭,说:“那不是!”顺着后生的目光看去,一片椰林的后面,果然就有白闪闪的一线。“那是湖么?”“是湖。”若川便向那后生道了谢,又立在雨中望了半晌,心想平日并未留意,哪里会想到村旁竟有个大湖?不知那湖上风光该又是怎样?今生若能像古人一样,披起蓑衣去那湖上隐居,永不介入人事的纠葛,那才是福气哦。
  往回转的时候,便迷了路。只见前面是水田,白水漠漠,好似天地间镶了几块大镜。走上高高的田埂,看见下面原来是个秧圃,一个女子头戴尖斗笠,披着白塑料布,正在起秧苗。只见她拔起一把稻秧,右手飞快的一拢,两手捧住,一抛,一捆秧苗便呈弧线抛向了空中,噗地落到了田埂上。如此一拔一扔,循环往复,那姿势如同水中鹤舞。若川看得呆了,凝立不动,只顾欣赏那绿,那白,和那弧线。眼前的一幕,恍不似在人间,一日里的烦恼,刹那间被他忘了个净光。
  女子干了一阵儿,停下手来歇气,无意间抬抬斗笠,一下发现了若川。她把斗笠一摘,扬了扬,喊道:“嗨,是你呀!”若川这才看清,那竟是六莲。他赶紧走了几步,到秧堆前蹲下,看着赤脚立在水中的六莲。雨中的这小姑娘,正是想象中一个远离人间烟火的人,比初见那日更显得灵秀。一双眼睛就像这秧田里汪着的水,清亮亮的,正朝着他笑:“你真是忙啊,久久不见!”
  田埂上,若川只顾痴痴的看着,完全听不见六莲在说什么。

    
    11
    
  白若川在田头与六莲刚说了几句话,那雨就渐渐停了。西天上的云,眨眼间散了开去,斜阳照下来,漫山遍野就是一片金光。
  六莲立在水田里,问若川:“听说前几日你们遭了贼,没吓着吧?”若川不以为然地说:“几个贼,能怎么样,倒被我们吓跑了。”六莲又说:“你们呀,就是招贼的幌子。”若川不解,问她为何要这样讲。六莲说:“谁让你们养了那么多富贵东西?”若川想想,便叹了一声:“是啊。那鳖,倒比我们人都娇贵,吃这吃那的。我们才吃些什么?”停了会儿,六莲又好心劝道:“要是再来贼子,可不要拼命,让人家偷点儿,就算了。”若川不大明白她的意思,只拿眼盯着她看。六莲便点醒他:“鳖是给别人养的,身家性命却是你们自己的。那些贼,逼急了也是狠的。”若川听了,觉得这女孩头脑并不简单,就笑了:“那是自然。要是碰上不要命的贼,谁又能舍命去抓?”
看看天已放睛,若川就收了伞,跟六莲说,要脱鞋下田去帮她干活儿。六莲嘻嘻的一笑,连忙拦住:“你怎么能干这个?先歇下罢,这些我一会儿就弄完。”若川想想,便退后了几步,仍然在田埂上蹲下,看六莲拔秧。
雨后天气变凉爽了,田里的青蛙就欢畅起来,鼓了腮帮子叫,此呼彼应。更有那牛蛙躲在看不见处,猛不丁地吼几声,像竹梆子一声声敲,能吓人一跳。六莲在田里不紧不慢地做着,若川只能看见她低头的样子。小姑娘眉清目秀,两颊绯红,举手投足间,有一番天真未凿的风情。
一忽儿功夫,秧圃剩下的秧苗就都起完了,堆满了一面田埂。六莲在田水里洗净了腿,若川便起身过去,伸手把她从田里拉了上来。
此时两人面对着面,各自都像是有许多话要说,却不知从何讲起。六莲脸红了一红,笑笑,低下了头去。斜阳底下,那笑容很灿烂,唇红齿白的。若川心头不禁一热,连忙移开视线,去看那雨后的青山。稍顷,六莲抹抹汗,扬起头说:“到我家去坐坐吧。”若川如释重负,应道:“好哇。”两人就一前一后,沿着田埂向村中走去。
六莲走在前面,回过头说:“你们不来,这霍村十年里也没遇见个贼,你们一来呀,哼……”若川便问:“这村里,连个小偷也没来过?”六莲说:“哪里会有小偷。我们这儿人家,门都不锁。有什么可偷的?除了做饭的铁锅,哪件东西能值上十元钱?”白若川听了,心里像被重重撞了一下。他想,生活在乡村的人们,是要养家糊口的,感觉上不会像走马观花者那么浪漫。尽管在鳖场养鳖也是个苦活儿,但在乡村里看来,却算是一种奢侈了。也许村人们认为,这鳖场就是一股富贵的祸水,是城里人跑来搅了乡村里的秩序。难怪只是那么一堵高墙,就把他们与村人隔得那么远。
走上了石板路,六莲摘去斗笠,甩了甩头发,赤脚在石板上踏得噗噗的响,十分惬意。若川在后面见她神采飞扬的样子,也是满心地欢畅。六莲的身材,平肩细腰,两腿修长,正是南国少女最迷人的体态。在乡间草木葱茏的背景下,有如画中人儿。更令若川不知此时置身何处。正在陶醉间,又听得六莲在前头唱:

什么生来一点红?
什么生来弯过弓?
什么生来遮日头?
什么生来吊叮咚?

若川听明白了那歌词,就费了脑筋去猜答案,却猜不踏实。不一会儿,又听得六莲唱:

唇像胭脂一点红,
眉目生来弯过弓,
长裙飘飘遮日头,
胸前珍珠吊叮咚!

若川想想,不禁失笑,觉得民间自是有民间的聪明。才要夸六莲的声音好听,却不想又听见她唱一支歌子,别样味道,心中就是一惊:
    
    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……
    
  若川平日里听这首老歌,都是些粗俗的中年汉子在卡拉OK里唱的。他听着,只是些荒腔走板,总不大明白这歌子有什么好。现在听六莲唱来,却是格外的清纯。想必这是从她老爸那儿学来的。当年吴老伯他们唱这歌的时候,也就是六莲这般大,原也应是天真无邪的。所谓的“天涯”,也就是这个最南端的海岛了。一群城里的中学生,懵懵懂懂的地闯了来,不知道前程是祸是福,心中却怀着对生活朦胧的爱意。那种“少年不识愁滋味”的情形,是自己这后来人无缘体会得到的。如此想着,心中便不免头绪纷纭,既感叹岁月磨人,又感叹六莲身上无限的活力,心情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惆怅。
  走过莲塘,若川看见,有些荷叶已经败了,红白的荷花也很稀落,显然是已经过了节气。倒是中间有一株显得十分特别,花瓣不似别的那么肥大,而是纤细如箭,次第张开,梗下的圆叶浮在水面上。若川便唤住六莲,指了那花问:“那株荷花为什么单单开得那么好?”六莲看看,就说:“那不是荷花,是睡莲。”“睡莲?”“是啊,到晚上它要睡觉的。”若川觉得稀罕,便问:“怎么睡?”六莲噗地一笑,说:“怎么睡?打呼噜睡。”若川一怔,跟着也笑起来:“你这鬼丫头,调皮!”六莲便说:“到晚上,那花瓣都会合拢起来,等第二天太阳露了头,才慢慢张开,那就是它睡醒啦。”若川再次端详那睡莲,的确与左右的荷花不一样,更有一番脱俗的气质。便赞叹了一句:“好花。哪天趁着月亮大,晚上来看一看。”
  到了老宅,见门上果然没有上锁,只是用一根铁丝闩着。六莲打开门,对若川说:“屋里面黑,就在前廊上坐吧。”说完就进屋去拿了一篮红红的小果子出来,说:“刚摘的,吃吧。”篮里的果儿,个个有拇指甲盖那般大小,有如袖珍的西红柿,红得晶莹剔透。若川惊奇,问道:“这叫什么果?”六莲答道:“我们这里,叫它‘圣女果’。”若川拣了两个出来,拿在手心里看,一边不住地喃喃:“圣女果?好啊,好啊。”说罢又痴痴地看了六莲一会儿。
  这时,看家的小白犬呜噜一声跑出来,见了若川,便跑到膝下来亲热。若川一边逗着,一边问六莲:“这狗,有名字吗?”六莲说:“有。你叫老白,他就叫小白。”若川疑心六莲又在开他玩笑,却见六莲并没笑,便犹豫着喊了声“小白”。那小犬听到,立刻往前蹿了蹿,然后蹲下,一喘一喘的望着若川。若川见了,知道六莲并没诳他,就笑道:“好好,以后就让它跟我走吧,进城去。”六莲却一噘嘴,把小白抱起来,说:“你想的倒好,要抢人家宝贝,哪有这便宜给你拣?我要是不去,它就不会去。”说着又拿脸贴了小白一下。
  待若川吃完圣女果,六莲也刚好洗罢脸,就舀了水,让若川洗了手。若川摸出烟来,抽上一阵儿,就说:“带我进去看看老宅吧。”六莲说:“都是些黑洞洞的屋子,有什么好看?”话虽这样说,却立刻起身领了若川进去,在两进院子里看了一回。老屋是由上好的青砖砌成,不似其他的村屋是用火山石垒的。梁檩又要比一般屋子多出一倍,因此间架也就大,那气势甚是了得。
  庭院里有井台、藤架,也堆着些柴草、农具,却一点不显杂芜。前排正房里有主人留下的老式花梨木家具,仍按当年的布局摆着,只是无人再住。六莲与吴老伯的住房都在后排,若川探身进去瞧了,那情景却让他吃惊,里面可说是家徒四壁。前屋里放着那么好的家具,父女俩却一件不动。他们自己的木床、条桌、板凳,都像是用了几十年的旧物。此外衣箱衣柜也无一个,衣服是叠了放在床边的。六莲屋里的梳妆台,竟是在包装纸箱上铺了报纸将就的。只那床头贴了些五颜六色的歌星画片,倒还像是个少女闺房的样子。
  转一圈出来,若川在正堂里止住脚步,仰了头去看。见中堂是一幅木板印的“关公夜读”绣像图,横梁上有“千秋忠义”四个斗方大字。那图画的笔触虽糙,倒也把关帝爷凛然的眉眼画得活了,难得民间能有这样上好的手笔。堂前香案的铜炉中,尚有些燃剩的香烛。若川猜想,逢到初一、十五,这户人家怕也是照例要上香的。
  这样一面看着,就止不住百感交集。出了正堂,仍是回到前廊坐下。若川叹道:“这辈子我若有这样一所老宅,也就足够了。”六莲看了看若川,对他这话似信非信,心里揣摸了一阵儿,就说:“你们城里人真怪,就喜欢这些落后的东西。”若川摇头道:“你说得不对,这都是宝啊。”六莲就笑了:“那我们就换一换,你来住这老宅,我去城里住高楼。”若川说:“好啊,我求之不得。”六莲深深地看了若川一眼,想想又说:“我们两个,都有病了吧?”若川摇摇头,说:“唉,你哪里知道!城里也不是那么好。”六莲就说:“不好?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好人?”若川看看六莲,见她明眸如星,漾满温柔,竟令人不敢正视,便匆忙扭过了头去。
  坐在前廊上,感觉有凉风徐徐拂来。眼前的景象,是一派农家安宁的画图。头顶上有蕉叶摇曳,木瓜树果实累累,半人高的石墙上爬满了青藤。从这里看出去,真个是满眼青碧。若川不禁心旷神怡,真想就这样长待下去。刚才说的想住老宅,虽是玩笑话,却也是他真心的愿望。
  他问六莲道:“这老宅怎么就托了你们来看守,这一家就没有别的族人了么?”六莲说:“倒是有两个远房侄子在村里,当初都争着要住这房子,闹成一团。老太公恼他们不争气,看阿爸忠厚,就让我们住了。”若川又问:“给他家守房子,应该有些报酬的吧?”六莲说:“老太公原本要给。阿爸说,白住着老宅就已经是人情了,不能再受这施舍。”若川说:“那些老家具,你们也是可以用的呀。”六莲扁扁嘴道:“我那阿爸,是个古板的人。说人家的祖屋,虽不来住了,那东西也不能动。我们的本分就是守房子,若动了人家东西,就是占了不义之财。那就成小人啦!”若川听了,心里暗自嗟叹,在这里真是遇到奇人了,也就不再多问。
  六莲瞅了个空儿,去闺房把头发拢了拢,用头绳扎个马尾辫,找出在集上买的发卡,对着镜子卡好。又走出来,坐在若川身旁。她骑马似地倒坐在竹椅上,双手搭住椅背,歪着头问:“白助理,我明年想去海口打工,你看怎样?”若川未加思索,就说:“海口?去那儿干什么,乱糟糟的。”六莲说:“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我在这儿待了十七年了,高楼没住过,轮船没坐过,飞机没见过,出去看看不好么?”若川说:“就算你走遍了全世界,恐怕也抵不上家乡好。”六莲就把嘴一噘说:“这里,不是我的家乡!”若川想不到,话题竟不小心触及了六莲的身世,就有些尴尬,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。过了一会儿,六莲又说:“助理,你大概知道我家的事了吧?”若川点点头说“知道了一些”。六莲便望着远处,喃喃的说:“我的家乡,是在海口。”
  若川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撼动了一下。他想到,这世上的事,真难得公平。再完美的事物,也都有它的难言之隐。看看身边的六莲,小姑娘下巴抵在椅背上,正痴望着远方。翠绿的发卡斜斜的插在发际,更显出小儿女的烂漫。这样的女孩,若是生在城里小康人家,不知又该是怎样的娇生惯养?可她出生才不过一个月,就再也无爹无娘。尽管吴老伯待她如同亲生,可这隐痛,就是用尽一生的时间,怕也难以抚平。若川默然良久,叹息了一声,安慰似地说:“小姑娘,人是拗不过命运的。”六莲眨眨眼,问道:“你是说,城里人是城里人,乡下人是乡下人,永远改变不了么?”她把椅子往若川身边挪了挪,又有些咄咄逼人的问:“你是说,我是注定一辈子要住这黑屋子?”若川点起烟来抽,并未马上接话,隔了会儿才说:“你想去海口,就去闯好了。但是,你再大些,就知道了,有些事,你拼命去做,到头来其实是不值啊!”六莲眨眨眼,又好奇的问:“你好像很喜欢乡下?为什么?”若川看六莲的认真神气,忽然就来了调皮心,便说:“因为有你呀!”六莲的脸一下涨红了,扭了头说:“瞎说!”若川就笑:“是真的呀 。哦,还因为有你爸爸。”六莲撇嘴说:“算了吧,你哪天走了,就会把这儿忘了。”若川叹口气道:“哪里会忘,忘不掉的啊!小姑娘。”六莲忽然就抓住了若川的手:“不许叫我小姑娘!”六莲的手很柔软,但是有硬茧。若川心里涌起怜爱,把那小手在手掌里握了握。两人一时都不想松开。
  风在吹,木瓜树叶耳语似的飒飒响,农家小院此刻似乎与世隔绝。若川在心里希望这一刻无限漫长,六莲的心则跑到了千万里之外。良久,六莲才猛醒似的抽回了手。她忽然想到一个人,就问若川道:“比你还有学问的人,多吗?”若川一笑说:“多的是。我算什么?”六莲又问:“女人也有比你文化高的么?”若川看一眼她,见小姑娘神情怪怪的,一时不解其意,就反问道: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六莲就别过脸去,淡淡的说:“没什么意思。”若川不明白底细,只怔怔地看着,见六莲又有些闷闷不乐,便拍了一下她的头说:“小……哦,大姑娘,你的心思太多啦 !”
  说话间,日头已渐渐斜了下去。白若川道:“不早了,我该回去了。”六莲赶忙跳起来,拦住说:“回去干什么?就在这儿吃饭么。”若川说:“那怎么行?”六莲便说:“你该不是看不起我们吧?阿爸就愿意跟你聊呢。”若川迟疑了一下:“是么?”此刻,正是夕阳绚烂时,檐头瓦当上一片红光欲燃。若川看见六莲正望着他,眼中满是期待。那暮色中的目光,似也有火苗在摇曳。这是在什么地方?眼前,六莲的举手投足,有如春风温煦,拂过面颊。他惊讶自己内心为什么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。不知不觉间,这一下午,竟与这小姑娘一起消磨了这样多的时光。他定了定神,想想还是应该走。可这一刻,却又抵挡不了内心的万般依恋。
  正在依违之间,蜷在地上的小白欢叫了一声,蹿了出去。是吴老伯从地里回来了。


    12
    
  吴老伯进了院子,卸下肩上的农药喷雾器,见若川要告辞,便摆了摆手,粗声大气的道:“走什么?在这吃饭么。来到庄户人家,你就不要客气。”说罢,示意若川在前廊重新坐下,又唤六莲赶快沏茶来,自己去中庭井边洗了脸,换了身干净褂子,出来陪若川坐下。六莲见若川答应留下来,喜得眉眼都笑眯了,蹦跳着进了厨房,烧了一舀滚水,顷刻间就将热茶端了上来。
  老伯抬手朝若川一让,说:“喝茶。”六莲在一边厢看了看两人,抿嘴一笑,对阿爸说了句“我去弄饭”,就起身进了宅。老伯想了想,随即又高声吩咐道:“等下去打点米酒来!”六莲在屋内应了一声,自去张罗了。
  前廊上只剩下若川与老伯对坐,慢慢地啜着茶,一时间静默无语。若川是个经过各种场面的人,以前为公司的事跑关系,见过不少的高官显贵,从未对什么人感到敬畏。但现在面对这布衣汉子,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。他当然知道,吴老伯落魄乡村二十几年,见识上已不可能有甚过人之处,可老伯只那么稳稳的一坐,就有股凛然之气将他若川牢牢罩住,随意不得。想到老人家居室里那种惊人的简朴,若川心下便叹了一声:做人像这般直得到了底,才真是让人怕的啊!
  此刻,两人都像遇到了久觅的知音,有满腹的话语,想一古脑儿倾倒出来。但各自有一部完全不同的人生史,却又教人从何说起?若是只谈些农事、世态,又都嫌浮泛,与眼下气氛不大相宜。想着,若川便抬眼看了看老伯,见老伯也正在打量他。两人就笑笑,不免有些淡淡的尴尬。
  最终,还是若川转了一下念头,打破了僵局,把话题从这座老宅扯起。说到老宅,吴老伯便眉毛一动,脸上的表情活跃了起来。
  老伯抬头盯住老宅,悠悠地吐着烟,对若川说:“你看这宅子,快四十年了,到今天片瓦不缺,真正是风雨不动安如山。你知道是为什么?”若川想了想说:“是材料用得好吧?”老伯却道:“材料当然是不错,当年砖是在广州烧好运来的,木料用的是山中的青皮木,但终究不是钢骨水泥盖的。”若川便有些茫然,又听吴老伯接着道:“其实说也简单,那就是,这宅子是个堂堂正正之物。”他边说边指给若川看,“你看自前堂到后堂,是一条中轴线,两边是对称的。各屋的用途,都有个尊卑上下,清清楚楚。屋子虽然只有一丈高,基座却牢靠得很,正是所谓万年的根基。这屋子,你只要好好琢磨,不由你不心生敬意。其实当初造房的人,并不像我们所想的,是旧时候的迂腐人物。这墙厚几尺,怎么开窗,才能保持冬暧夏凉,都是有考虑的。倒是现在城里的宅子,只在图纸上画几个方格,就盖出来让人住。房间大小都没什么章法,那才是潦草。”听老伯这番话,若川心里吃惊。再抬眼去打量那老宅,果然看出它处处的敦厚与实用。过了片刻,若川才问道:“这宅子面朝东,有什么讲究吗?”老伯道:“过去的人,讲究勤能兴家。宅子面朝东,日头一出,便可催人早醒。过去的农村,哪会见到日上三竿都不起的年轻仔?”若川摸摸头皮,恍然大悟。
  太阳说话间慢慢隐入山后,满院景物开始朦胧起来。老伯剔掉燃尽的烟灰,舒展了一下筋骨,说:“我在乡村住惯了,现在反倒觉得城里人怪。人生本来苦短,白日当头的时间能有多少?一清早的大好时光拿来贪睡,日落了却要点起灯来熬夜,这样的作息有什么道理?城里人常讲‘回归自然’,不知是怎么个回归法?其实只要做到早睡早起这一条,我看,就算顺乎自然了。”
  若川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谈论,只应了句“这个……”,便噤不能言,思想在老伯面前仿佛是阻滞了。若要按老伯的这思路想下去,怕是要掀翻许多已成定论的东西才行,就连人类活动的目的,大概都要成了问题。这样想着,他背上便冒出些汗,连忙寻出香烟来,吸着平稳心情。
  吴老伯放下烟枪,仰头笑笑说:“我这个人的思想,在你看来,是有些违时的吧?”若川连忙摆手道:“哪里是?你讲得有道理。只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。”老伯遂收敛了笑容,凝思片刻,叹口气说:“我虽是荒村野老,但对时事还是有些留心的。多少年了,我们日日都说要变化,年轻人更是耐不得沉闷。当年我也是个热血后生,以为生逢其时,是赶在了潮流前头,胡闹了一通,眨眼之间就被甩下了,再没有人记得。现在一批批少年人顶了上来,每一代都说前代人愚昧,这我就有些疑惑了。思来想去,这么多年,人心到底进步了多少,真是大有问题。”若川听了一笑,委婉地反驳道:“这是没什么问题的,人心到底还是进步了么。过去的老百姓,那是什么样子?”吴老伯却缓缓摇头,说:“过去讲仁义道德,就算是虚伪,但多少是个约束,谁也不敢以无耻为荣。现在的时风呢?是什么样子,你比我清楚。什么叫适者生存,我看,那是逼良为娼。”老伯的话音不高,在若川听来,却如冬日雷霆,令得他无法安坐,连忙说:“老伯,你这看法,过于极端。有些事情,是要付些代价的。”老伯见若川有些惶恐的样子,便一笑,说:“这只是我的看法,我并不想让别人也这样想。我只是想不大通,现在都赞美诡诈,老实成了无用的别名。这百姓过日子,又不是打仗,难道这诡诈也是可以立家立国的么?”
  此时有浓浓的香气飘过来,六莲在灶房已把饭菜弄好,又拿空瓶去打了一斤米酒,向前廊上的两个人喊了声“吃饭”。吴老伯说:“屋里终究是闷,就在这廊上吃吧。”说罢,与若川起身去洗净了手。六莲已经手脚麻俐地摆好了一桌农家饭,若川见桌上如此丰盛,心中便有歉意,连说“太客气了”。吴老伯只是把手一摆,说:“坐下,吃。”三人坐下,六莲抢先为若川夹了一筷子菜,问道:“阿爸又跟你谈古论今了吧?”老伯便嗔道:“你懂什么?”六莲不服气道:“我是不懂,但是一个农民,干嘛要想那么多?那是你说了算的么?”老伯便笑了:“小孩子家!我不说这些说甚,难道让我也去追那谢霆锋?”说罢,三人一同大笑。一时间,暮色四合的农家小院意其乐融融。
  一面吃,六莲一面就劝:“助理,我们没把你当客人,也没有杀鸡宰鸭,都是家常便饭。这两条鱼,是我从邻居翁哥那儿要来的。我弄的菜,你莫见笑。”若川只是频频点头:“很好。家常菜,我最喜欢了。”
  六莲双眼盈盈,喜笑颜开地说:“你以后要常来,跟阿爸说说话。他从不跟我谈这些,我们有代沟。”老伯就道:“什么代沟?你是小孩子不知愁。”六莲就说:“你看你看,让助理来说句公道话。”若川便端了酒杯,敬了老伯一杯,然后说:“六莲,你阿爸可不简单,我很佩服。他是个思想家。”六莲噗地笑了:“思想家?他的思想,谁肯相信?”若川就教训她道:“等你长大了,就会相信。”六莲却说:“我难道不是大人,半个家不是我在当吗?”说罢,朝老伯扮个鬼脸,大家又是一笑。
  饭罢,六莲将堂屋内的电灯牵到廊檐上挂好,院子里一片亮堂,三人仍是在前廊上坐着说话。若川将农事上的细节逐一问了,又打听了老伯家全年的收益与开销。问完,知道了收支相抵后竟所余不多,便慨叹起来,说:“唉,想不到农事艰难,竟到了这般地步。”吴老伯却是淡然一笑:“债多了自然不愁。自古农民就是捱得痛,吃得苦的,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难活。”若川想到自己平日风吹不着雨挨不着,人模人样,薪水又尚可,反而一味怨天尤人,这在老伯的淡泊面前应是十二分的惭愧了。这样想着,他就将这层意思说了出来。老伯说:“那也不是,人都是各有苦衷的。像你,一个读书人,能耐得住性子听农民说家常,就是个有悲悯心的人,不必惭愧。若你早生六十年,也该算仁人志士了。”老伯的这话说得若川更加脸红,想到自己跨入商界后,在金钱与权势面前的诸般表现,实在卑下,哪里当得起“仁人志士”四个字?
  若川抬眼看看老伯,见老伯大半瓶酒下肚,此时酒力上来,脸膛上透出紫红,更是个刚强铁汉的样子。若川心里只有敬畏。这顿夜饭,他吃得出了汗,开了窍,知道了主流之外的山野乡间,人们并不是浑噩如虫蚁。世事,他们是看得清的。人物种种,在他们眼里也是分了品级的。若谁欺辱了他们,恐怕终究会有报应。
  这时有那清风徐来,树叶声簌簌一片响过。若川拿眼睛一扫,猛然发觉院墙外面有个人影,伫立不动,无声无息。他便直了眼神地望去,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。六莲发觉若川神态异常,也就顺着他眼光看去,也看到了那人影,便喊了声“谁呀”。那人一动,从木瓜树叶下走了出来,踟蹰地进了院。六莲一下认出来,却颇感诧异:“翁哥,是你?你来做什么?”若川打量着这翁哥,原来就是白日里在路上遇见的那打鱼后生,便也向他点头招呼。翁哥走到灯下,脸颊微暗,嗫嚅着说:“不干什么。”六莲就把头低了,嘟哝着说:“不干什么,那,又来干什么?”说罢连自己也忍不住笑。翁哥脸一红,半天才说了句:“我来借斧子。”老伯连忙唤六莲去取,六莲却不动,只说:“在里面柴堆上,你自己去寻。”翁哥喏了一声,低头去里面找了出来。老伯唤他坐下来喝茶,翁哥却脚不停步,波浪鼓般摇着头,逃也似地走了。
  老伯叹了口气,对若川道:“这也是个苦命的仔。”若川望着翁哥的背影,对他的委琐甚是不解,便回头疑惑地看了看六莲,却见六莲无事一般,只顾在低头摩挲怀中的小白。翁哥一走,大家的谈兴不知为何就散了,各个无语。三个人心里都有种浓浓的微醺,觉得这小院树影下的夜谈,恍似一家人团聚。六莲只是沉醉,若川略有不安,吴老伯则忆起了儿时。片时之后,六莲忽然打破沉默,对若川说:“阿爸年轻时喜好文艺,笛子吹得好。你要不要听?”若川连声说好,六莲便奔进屋,拿了笛子出来。吴老伯迟疑着接过,看看两个年轻人,心里一叹,一面就吹了起来。
  幽幽的笛声奇妙的响起,在满庭阔叶间缓缓如水流淌。若川抱着膝,合上双目,听得十分陶醉。一曲吹毕,老伯停下来歇气。若川便睁了眼问:“是什么曲子?”老伯说:“叫《落梅花》。”若川转而又合上了眼,猛的见黑暗中有无数落梅,飘飘如雪,幽冷而又冶艳。他一惊,忙又睁了眼看,只见灯下六莲正支着腮,朝他凝视,那朦胧睫毛底下,竟像是有泪水盈盈。这姑娘在想什么?若川一惊,赶紧又闭上了眼。耳边,老伯的笛声再次若断若续地响起。若川的脸腮,似感受到六莲微微的呼吸。盈野的虫鸣里,那笛声,在若川听来,是越发的幽怨了。

    13
    
  白若川的“炮楼生涯”原本过得悠游自在,自从去了六莲家吃饭,心中隐藏了很久的一些东西被翻了出来,令他既欣喜又无奈。他很奇怪自己,为什么年近四十了,心思还不能如止水?六莲那忽闪忽闪的眼睛,几日里老在他跟前转。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地方打动了自己?想想成家立业都十年了,家也无味,业也无趣,简直就是在为他人活着。六莲和她父亲的生活,给了他一个启示:人活得简单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心死、无趣、不能自主。想想六莲那无邪的笑,直觉得什么人生意义都不重要了——如果看不到这样的笑容,再有意义的事,做它又有何用?这样的念头闪过,由不得就在炮楼上长时间地独自发呆。
  这日上午,他看完了一本市面上正当红的科普读物,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憋闷。于是抛了书,下了炮楼,朝着冷库房走去,想找个人说说话。
  池中投放了一个多月的鳖苗,此时都突破了二两的“生死关”,虎生生的十分可爱。日头一好,小鳖们纷纷爬上斜坡的沙上“晒甲”,各个怡然自得。若川虽是踮脚走过,那些生灵却是机敏,都忙不迭地滚下了水中去,一时间扑通扑通水声不断。
  工人中并不见小郭影子,只有老金在指挥着众人,将冷库里的杂鱼滥虾搬出来,拌上鱼粉、豆渣、花生油,搞得香喷喷的,用铁桶提着从鳖池四角倒下去。烈日下,众人额头焦黑,汗流浃背,没人注意到若川。倒是老金眼尖,他两手忙碌,嘴角叼着烟卷,朝若川“唔”了一声,算是打过了招呼。
  若川找了一株杨桃树,躲在阴影中蹲下,摸出烟来抽,一面望着工人们的劳苦。一面就想:筵席上,鳖不过就是一道菜,可有人能稍微想到现下这的一幕?
  工人们提了铁桶,四处投放饲料去了,老金好像是忙完了,抹了抹手,抖抖胶皮裤,凑到若川跟前蹲下。若川递根烟过去,道了声辛苦。老金闷闷地说:“心不苦,命苦。”说罢,望着绿水涟涟的鳖池,苦着脸,吸了几口烟。若川想起他烧坏电水壶的事,便提起话头来说:“今后可不能这么大意。老板虽是大老板,小处却是事事留心的。莫惹得他恼了,因小失大。”老金抓了抓头发,嗬嗬一笑:“多谢白助理包涵,没罚款。您是知道的,我们挣这钱不易。”若川一愣,没有作声,心想难道小郭没按他的意思办?忽而又想,也许是小郭替老金垫了赔偿水壶的钱。几十块钱是小事,但看得出,这小郭对手下的工人倒是回护得紧。于是便问:“小郭呢?”老金答道:“他这阵儿,可是焦头烂额了。”若川便问为何。老金说:“霍村长嫌我们进了马寡妇的饲料,就串通了水管站,限制我们用水。这池里的水已有些日子了,再不换,鳖就要染病,最终免不了死光。这一头还没摆平,那一头黄所长又上门来收治安费,张口就要每月八百元,否则他就管不了那伙毛贼。娘的,你说这鳖场,不是成了唐僧肉?”若川听了一惊:“这些,小郭怎的不告诉我?”老金苦笑一下:“助理,你不过是个打工的,干几天就走了。小郭那是拿了三年的时光来赌,赚了钱倒好,赔了钱就等于白干。告诉你,你难道能下死力帮他?”若川道:“这说到底,还是公司的事嘛。”老金鼻子里嗤了一声:“公司?公司能管小郭的死活?这鳖场盖起来是干什么用的,傻瓜都知道。小郭当初不明白底细,一脚踏了进来。哪里想到公司给鳖场拨经费,就像逼黄花闺女脱裤子,难了。四下里都是关卡,又不能不打点,还不是小郭自己掏钱往里面垫。”若川不禁倒吸了一口气:“这样下去怎么成?”老金道:“白助理,我看你也是慈悲心肠。可是这年头,慈悲没有用,是啵?”老金两声干笑,让若川心头一懔,他沉吟了半晌说:“小郭真是不容易,我自然会帮他。”老金把嘴一咧,笑道:“弟兄们早看出你是好 。不过你也不必急,小郭他……也不会等死。”若川听出他话中有话,探询地盯住他。老金却只是狡黠地笑笑,不再说下去了。
  这忽儿,远处鳖场门口“突突突”驶进一辆手扶拖拉机,后面有拖车,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从拖车上跳下来。
  老金一见,满面愁容一扫而光,忽地起身,扬手喊道:“相好的,来罗——”竟撇下若川,朝那马寡妇奔去。
  待若川走到院子门口,小郭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。几个工人七手八脚将拖车上的箩筐搬下来,抬到磅秤旁。小郭先看了看杂鱼的质量,又亲自掌秤,朗声报出每筐斤数,老金则在一个本本上记着,随口就加出得数。
  马寡妇看见若川,连忙摸出香烟来敬上:“白助理,吃烟。”若川点头谢过,饶有兴味地看着过磅。
  马寡妇笑眯眯的对若川说道:“白大助理,你笃定放心好了。你们进我的饲料,想不发财都不行的哟!”若川只是点头应付。马寡妇接着又说:“我是诚实人,不像那霍半,吃着公家的,又想捞外快。他介绍的那个鱼贩,卖给你们的都是隔日的货,臭都快臭了,鳖吃了怎么长膘?你看我的这个,鲜活!人吃都是可以的哟。”若川拣了个树枝,翻了翻筐中的鱼,确见有不少活的,就说:“是不错。”
   此时秤已过完,小郭便拿过本本,核对了一下总斤数,报给了马寡妇。马寡妇忙从黑皮包里拿出收据单,掐指算了一下金额,急急地开了一张。小郭接过收据,当场付清了鱼款。
  若川默默地看着整个交易程序,觉得还算满周密的,不像马寡妇曾经暗示给他的,里面会有什么大的猫腻。
  马寡妇收了钱,便喜笑颜开地对众人说:“七月十五过鬼节,你们都到我家去吃席!”众工人便七嘴八舌跟她打哈哈。老金说:“那是一定,不过要请你老公先回避一下。”马寡妇听了大笑,说:“只要你们肯赏光,我把那老鬼休了也行。”
  哄闹了一通,大伙各自散去。只剩小郭未走,背着手眺望着鳖池,似有满腹的心事。若川就问他:“用水的问题解决了么?”小郭说:“给水管站的头头塞了钱,问题不大。只是不知霍半还会搞出什么名堂来。”若川踌躇一下,发狠道:“这霍半,一定要想法搞掂。不知他喜好什么?”小郭惨然笑道:“这个家伙,老奸巨滑,塞钱给他只怕是无底洞。不过听说他好嫖发廊妹,也许可以试试。”若川嗤了一声“这狗东西”,想想便果断地说:“也好,你先谋划一下,尽量早下手。费用我来跟老板说,你不要再垫了。”小郭感激地望了望若川,应了声“好”,当下便向若川打了招呼,自去忙碌了。       
  这天傍晚,若川吃罢夜饭,见天光尚早,就照例出门去闲荡。出大门不远,就见前面树下有个穿白衬衣的汉子,正蹲在草中出恭。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绕开一下,不料那汉子瞥见他,却蹭一下跳将起来,朝他招手。若川看过去,原来是村长霍半,而且刚才也并非在那里出恭,而是口叼洋烟蹲在那里闲望。
  霍半三步两步来到若川跟前,脸上堆着笑说:“早知道你会这时候出来,我已经守株待兔半天了。”若川听他胡乱用词,心里好笑,嘴上却寒暄道:“村长,到我们那儿去坐吧?”霍半把头一摇,一手拽了若川:“走走,今日到我家去坐,我有要事商谈。”说着便引若川沿村边一条小路,朝丛林深处走去。若川想到,今日算是躲不过了,这家伙无非是要敲诈,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才是。
那霍村长走在前面,闷闷地抽着烟,并不言语。若川在想对策,也不说话。两人就这样刷喇喇的趟着茅草,从一条小路绕到了村东头。
忽然,前面霍半停下了脚步,回头道:“这就是寒舍,见笑了。”若川正在想事,此时猛一抬头,冷不防见蕉丛中矗着一幢气概不凡的三层小楼。小楼的样式有些南洋风格,外墙贴瓷片,铝合金门窗,完全是现代化。每层的前面都是通长的露天走道,栏杆上敷的是黄琉璃瓦。这屋子让若川暗自咂舌。他来霍村已有一个月了,各处也是走了一遍的,竟不知在丛林中有如此的一个藏龙卧虎之处。
霍村长挥手撵开了看家狗,不容若川多想,就把他拉进了正堂屋。堂屋里既有红木家具、仿古瓷瓶,也有彩电和VCD。室内杂物虽然凌乱不堪,却是透出来一股逼人的乡间富贵气。落座之后,霍半将几个正在玩的孩子撵到门外,又叫老婆取来一套精细的功夫茶具,烧上了水。
  沏茶的时候,若川只顾浏览墙上镜框里七七八八的照片,霍半则吹嘘了半天他早年去广东闯荡的经历。待三杯功夫茶落肚,两人才谈到了正题。
  霍半将一支“三五”烟横放在鼻孔下嗅着,一面慢悠悠地说:“你们何苦跟那妇道人家打交道?我这边,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的。”若川知道他是想收复马寡妇手里的失地,便斟酌着说:“鳖场的事,我不大插手。”霍半便笑:“我早打探清楚,你是老板的大红人,说话管用。你帮了我,我自然会有回报。”若川料到霍半会这样单刀直入,在半路上就已想好了说词,此时却故意装做为难,半晌才说:“我在老板面前做事,进言的机会当然不少。但这买饲料的事,就算是我帮了你的忙,也不过就是拿到千把块的茶水钱,不提也罢。只是,若要鳖场不买马寡妇的鱼,换另一家,总要有个过得硬的说法。不然老板听到风声,疑心起来,我这里就是因小失大了。”霍半听到若川这样说,一时默然,脸色渐渐尴尬起来,稍后,连忙又打了个哈哈,转了话题说:“也罢,这事情好比女子嫁汉,总要两厢情愿才可以,我们不说了。不过,那小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你们那鳖场将来赚的钱,恐怕还不抵他一个人捞到的多。还有那马寡妇……嘿嘿!”说到这儿,他故意打住不说了。
  若川对这个也早有准备,故意作出心不在焉的样子,只品着茶,似听非听,一面不住地打量那一对硕大的瓷瓶。他纳闷两个瓶上面的画并不相称,其中一个画的是观音送子图,而另一个,却是幅岳母刺字,明明搭不上界,但都是上好的工笔。
  果然,过了片刻,霍半忍不住,又说道:“鱼价的事不说了,就算马寡妇的便宜些吧,但马寡妇为何要做这不赚钱的生意?”若川见霍半渐渐说到了要害处,便作出不解的样子,看着他说:“你是说。。。”霍半就说:“那小郭,你真当他是靠养鳖赚钱的么?”若川便问:“不靠养鳖靠什么?”霍半说:“你们那鳖场,不光是鱼,大到排水管、冷藏柜,小到锅碗瓢盆,每天都是要买东西的,花多少钱买的,实际买了多少,你都有数么?”
   若川扫了一眼霍半,不觉心里头一动,豁然开窍,但他没有露声色,只虚应了一句:“霍村长指点得好。也好,我早想查一查,有什么漏洞就该堵上。”
   霍半便阴阴的一笑,又斟了一巡茶,殷勤地让着若川。而后,向红木靠椅上一仰,手拍着膝盖,哼起了琼剧的段子。
   喝了一回茶,两人又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,若川就起身告辞。走到门口,他忽然想起,就问:“村长,你这小楼,盖起来要多少钱?”霍半说:“是早些年盖的了,贵啦,要二十万。”若川一惊,说了句:“好大的气派!”霍半就仰头大笑道:“助理,你看,在这农村,我也算是个人物罢?”他将若川送到院中,吼了一声,叫来一个小仔,吩咐他将若川送到鳖场。说罢,又朝若川拱了拱手,兀自回屋去了。
  小男孩拿着尺长的电筒,在前面簌簌地趟着乱草。草中有许多米粒似的萤火虫飘来荡去。若川回头望望,霍半的那座小楼正灯火辉煌。而霍半自负的笑声,好像仍在回荡。若川觉得,这笑声里充满了野性与狡诈,简直就是对整个世界的嘲讽。
  在若川心里,一个积郁了多天的疑团,就在这笑声中被解开了。小郭为什么要在这儿苦守?他为何要垫钱把这无望的事业撑下去?鳖场的财务漏洞在哪里?经霍半的点拨,若川已是心中有数,所欠的不过是具体的证据。若川觉得已经抓到了蛇的七寸。只是,这个突破是由霍半的引领才达到的,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。
  看看前面已是快到老宅,若川便把霍半的小儿子打发回去了。日子已近农历十五,夜里月亮大,山野像浸在水里一样,幽凉沉静。他想起莲塘里的睡莲,就想拐过去看,忽然在月光下远远看见,六莲正立在莲塘边痴望着塘中央。身上,穿着一件平日未曾见过的红褂子。若川招呼了一声,那六莲却像听不见一样,一动未动。若川心里奇怪,又喊。六莲却转过身,向老宅走去,不徐不急。若川疑心是幻视,擦擦眼睛,却看的清清楚楚。想去追,但脚下却似有羁绊,生生的动不了,眼睁睁地看着六莲走进了漆黑的老宅里去。

    14
    
  这个下午,村中又是一片宁静。六莲去村井边洗了衣服回来,在屋檐下的铁丝上晾好。见时辰尚早,就独自坐在门坎上,想刚才在井边听来的一件事。
  霍村的这口老井,古朴而又别致,要低于地面许多。相当于在地面上挖了一个方形大坑,用麻石砌了护墙和台阶,人可以下到坑底。坑的中间才是一眼六角石井,伸手就能舀到水,省却了轳辘井绳。女子们喜好凑到这井边来淘米洗衣,于是此处就成了女人聚会的场所。
  六莲家中本有一口小井,但她也性喜凑热闹,若要洗衣,是一定要到这里来的。刚才听到人讲到,小姐妹亚娟已经去了海口。这个鬼精灵的丫头,招呼也没打一个,就泼泼辣辣地闯世界去了,这使六莲很感意外。回到家中,想想心里不平,但转念又想,友情的事说浓可浓,说淡也就很淡了。亚娟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,但毕竟不是同胞姐妹,平日里玩得再好,到了抉择生死贫富之时,又怎能指望事事都捆绑到一块。这次亚娟不声不响的走了,对六莲倒是一种极大的敦促。六莲这样想着,疙瘩解开了,便又在心里默祝亚娟此去成功。这样的闯荡,对乡村女孩来说,好比是投一回胎转一回世,她六莲迟早也是要走这一条路的。
  六莲在门坎上坐了一会儿,看见门前碧绿的莲塘里暮风乍起,一池的残荷霍霍地摇摆,心里竟有些落寞,不由得又想起了另一个女友。那是白助理来家里吃饭后的第三天,美芬在镇照相馆告了假,回家来歇息两天。这大嘴姑娘回到家,床还没坐热就跑来串门,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六莲一件惊天的大事——她们共同的校友,镇税务所所长的公子蒋天海,托美芬向六莲致口信,想要正式向六莲求婚了!
  当下六莲听了,脸涨得像块红布,心里知道,这十有八九是真事。嘴上却只嗔道:“死美芬,你出去才几天,就拿我开心!”美芬指天发誓地说:“谁骗你,谁是乌龟好不好?天海还来找我的时候,特地提了一包点心送我,一本正经的。”六莲只是望着天,不说话,心里没来由地想起了白助理,像是又闻到了他衬衫上的那股清香味儿,手心里又感觉到那只温厚有力的手掌,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。美芬望望六莲,只以为那沉默是害羞,就说:“看你和天海两个,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情意,又不说破,让我来跑腿儿。我先也不想传话,让他自己当面来说。哪知他一个五金店的经理,脸皮却薄,只会红着脸说:‘老同学帮个忙。’我只得应下。”六莲便吁了一口气,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,对美芬道:“我是不可能嫁他的。”美芬有点惊诧,忙问:“天海有什么不好?老爸有权势,自己又会挣钱,嫁给他不是享福?”六莲苦笑了一下,语气幽幽地说:“享什么福哟?”美芬略一怔仲,叹口气,噘起嘴说:“我看你是倒颠了。天海的条件,在镇上数一数二的,你还想找什么样的?”六莲不言语,伸手摘了一片木瓜树叶,一点点在撕。美芬气了,一把夺下木瓜叶扔了:“你倒是说话!”六莲忽然就涨红了脸,大声质问道:“咦,我不懂。天海有什么好?他究竟有什么好?”美芬脸一下变得惨白,她奇怪地望着六莲,站起了身:“好吧!算我胡乱操心。”说罢,扭身便走了。
  第三天上,美芬回镇里去上班,没有来跟六莲告别。
  两个好友,就这样为一个本不相干的男孩子闹反了脸。照常理说,六莲心里本应难过,但她却没有,倒像是出了一口很大的恶气。尤其是质问美芬的那两句,竟像是当面质问了天海似的,痛快得很。
  此时日头眼看斜了,不一会儿阿爸就要从香蕉园返回,六莲慌忙收起心思,从门坎上跳起来,钻进了灶房。
  她把米下了锅,在灶下点燃柴火,又坐下来拣菜。柴草在灶洞里毕毕剥剥地烧着,火光映红了村姑沁出汗珠的脸。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灶房里,六莲就这样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晨昏。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,乡里的女人一落地就是跟灶房结了缘的。从黄毛丫头直到弯了腰的农妇,谁都要在柴烟中送走一生。但是,这段时间来,她心里不由自主要生出些白日里的幻想。在亚娟借给她的那些画报里,六莲看到过城里厨房的样子,那种光鲜的布置,不像是做饭的地方,简直就是天堂了。六莲自己就是这梦幻中的主妇。而家中的男人呢,就该是像白助理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。她想,只要肯去追求,这个梦大概有一天就能够变成现实。如果现在放弃努力,那就永远与这样的梦无缘了。因此,她抱定了主意要去海口。
   将夜饭端上桌时,六莲便又对吴老伯提起了进城的事。老伯放下烟枪,沉吟了一下道:“进城?能去做什么呢?”六莲说:“先打工嘛,当服务员。”吴老伯笑了:“你志气倒是不小。不过,去了也就知道了,在城里,想做些什么,那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。”六莲反问道:“乡下难道就能吗?”吴老伯道:“乡下就是千般不好,脚下这块田土还算是自己的。就是失败了,饭总还是有的吃。城里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退路。”六莲道:“我是乡下人,做不成就回来。”老伯就笑:“只怕你那时既待不下去,又回不来。”老伯看看六莲,觉得女儿近来心事多了,不知她在想些什么。那神态,使他蓦然想起几是年前的女友。他们恋爱时,也就是六莲这样大,那女孩子也有六莲现在这样神不守舍的惶然。老伯轻轻地摇了摇头,像要把这念头驱走。他不愿承认,十几年来对六莲的关爱,实际是是别有寄托。
  老伯想起来,问六莲道:“昨天是七夕,你晚上去找你的姐妹了吗?”六莲摇头说:“没有啊,我的姐妹,都出去打工了。”老伯就说:“奇怪,我怎么听见有门响?”六莲说:“你累了吧,睡觉做怪梦。”
  爷俩儿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。老伯吃着饭,与六莲说起家常,渐渐说到香蕉的长势。说来也是侥幸,今年的几场台风都擦边过去了,一场暴雨也没下过,眼见得转过年就会有好的收成。老伯一边说,一边就朗声笑起来。饭吃得很香,小院里蒸腾着白日留下来的暑气。
  这农家的日子,只要人心一踏实,凡俗的生活也能显出一种殷实的意味来。六莲觉得此刻的心情很好。也许是阿爸的乐观影响了她,使她觉得,一个很大的梦想,很快就要伸手可及了。
  饭吃到一半,听小白呜哇一声欢叫,却见领居翁哥晃悠悠地走进院来。吴老伯连忙招手:“来,一起吃吧。”翁哥赤膊披着布衫,趿着噗托噗托响的木屐,走近前来道:“已经吃过了,我过来坐坐。”吴老伯就说:“那就陪我喝点酒。”说罢,吩咐六莲拿来了剩下的米酒。
  两人闷闷地喝起了酒。六莲在一旁只低头扒饭,也不言语。吴老伯看看,就说:“怪啊,你翁哥来,你怎么就成了木头?”六莲本来就觉得有些扫兴,听阿爸这样说,便眨了眨眼睛,直直地说:“我肚子痛。”这“肚子痛”是女儿家每月遇到尴尬事的隐语,老伯自然知道。此时听六莲这样说,不觉有气,但又不好发作,只得回头去与翁哥聊天。
  两人渐渐聊到了打鱼的收益,翁哥就叹气:“不成啦,鱼越来越少了。”老伯问道:“是什么道理呢?”翁哥闷了一忽儿,突然冒出一句话来:“那鳖场的人,都是该遭天杀的!”这话就如炸子扔在了饭桌上,老伯和六莲一下都僵住了。六莲的一双筷子哗一声掉在了地上。她俯身拣起来,气鼓鼓地说:“你不要把人吓死!”老伯也问:“鳖场有什么问题吗?”翁哥知道自己说重了,苦着脸解释道:“那鳖池用过的水,都排到渠里,最后还不是流进了湖里。湖水浑了,鱼还怎么活?”吴老伯想想说:“你先别下结论。养过鳖的水,微生物是多,但还不至于把鱼都搞死吧?”翁哥又叹口气道:“你们哪里知道,鳖场老是在消毒,谁知道用了一些什么药?”吴老伯点头道:“这倒是,但说话还是要有证据的。”翁哥苦笑了一下,说:“我哪里有钱请人来化验?”吴老伯听了便默然,只是埋头喝酒。
  六莲对这些本来不感兴趣,这时却插了句嘴说:“湖里的鱼少,不是一天两天了,你就莫要胡乱怪人。”吴老伯便抬眼看看六莲,说:“你若是吃好了,去听收音机吧。”六莲也不作声,放了筷子,拿起收音机,到后廊上去了。
  饭桌上剩下一老一少,老伯便单刀直入地问:“彩礼的钱,攒够了一半么?”翁哥摇头道:“还没。老爸看病,花销实在太多了。”老伯便笑笑说:“莫急。你年轻,还有资本,过日子就是要讲一个熬字。”翁哥凄然道:“我也只能熬,但总要有一点点光亮。”吴老伯又一笑说:“光亮总会有的。二十年前,大家看我,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?如今怎么样,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么?”
  老伯的话音刚落,村中忽然响起了爆竹声,先一处两处,后来越来越多,竟似过年节一般,直响得排山倒海。小白惊叫了一声,躲到了饭桌底下。吴老伯与翁哥面面相觑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只顾向村中方向张望。六莲却从后廊走了过来,见两人张望的样子,噗哧一笑,说:“没什么事。是刚才新闻里说,前些天的台风,广西广东的香蕉都受了灾。”老伯听了方才释然,但想想又生了气:“两广受灾,我们就要放鞭炮?”六莲说:“那有什么?等下说不定还要舞龙灯呢。”吴老伯就斥道:“胡扯!”翁哥见老伯动怒,便有些坐立不安,蹑嚅着说:“也就是高兴一下啵。”老伯摆摆手道:“天下农民是一家呀,这有什么可高兴的?老天爷难道会永远照顾我们?”六莲却扁扁嘴说:“阿爸,现在天下的农民,可不是一家了。”吴老伯听了一怔,不由得有些颓然。少顷,长叹一口气说:“幸灾乐祸,是要遭天谴的啊!”
  这时,翁哥起身告辞,又对六莲说:“你都快半年没去湖上玩了。”六莲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:“哪天高兴了,哪天就去。”“那也好。”翁哥神色有些黯然,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衣服,歪歪斜斜地向院门走去了。
  鞭炮声炸雷似的响过几轮之后,渐渐地稀落下去了,但是这里那里的仍然持续了很久。村民们里把准备在“鬼节”里放的鞭炮都拿来提前放了,居然有了一种过节的气氛。一声声的,却说不上是喜是悲,只给人一种时空倒错之感。六莲从地上抱起惊慌失措的小白,立在廊下,感受着漫天的夜气。她看着翁哥走远,不知为何心头一片茫然。就在翁哥来过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,黄昏时的那种美满感觉忽然间就消失了。城市,白助理,美仑美奂的厨房,一下都遥远得无法再触及。拥塞在她身边的,是农家日子实实在在的愁苦与无奈。她想走近白助理,牵住他温厚的手掌,走在平平坦坦的一条路上。这样的念头在梦中都缠着她,让她不能安睡。但是现在她忽然发觉,她和白助理之间,竟好象隔着千山万水,一个小女子怎么才能越过去呢?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,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,转身去了灶房。此时,翁哥的身影已经远了,隐没在黑黢黢的树丛中。

    15
    
  “鬼节”的早上,若川起来得很早。早上虽然也是太阳大,天却不太热,他俯在炮楼窗口上,朝四下里看,心情满不错。临近鬼节的这几天,山村里的气氛有些特别。这个日子在古代,是被叫做“盂兰节”的,很正式的一个节日,无论城乡都要热闹上一番。如今,盛况不再了,只有一些乡俗里面还保留了一点儿遗迹。霍村这里的习俗是,这一天里不能切肉,不能买卖,女人不能穿花衣服。各家还有些不同的习惯,用来告慰祖先。小土地庙的香火,早些天就旺得很了。天一亮,鞭炮又噼里啪拉响了一阵。若川看着青翠的远山远河,很庆幸能有这样一段悠闲时光。农家的生活虽然清寒,但不烦躁,慢悠悠的农人,慢悠悠的牛,才是人生原本应有的节奏。山村里一大早的阳光,像瀑布,每天都给他冲洗一遍心里的尘垢。
  隔着围墙,能看见老宅。那片绿芭蕉下面,有个可爱的小人儿,也是每天都能给他以愉悦。在过去,若川是个爱幻想的人,这许多年已经改了。但是一个多月以来,他又变了回去,宁愿生活在幻想中。
  看了一会儿,又冥想了一会儿,正要回身,忽然看见,老宅的树下,六莲穿了一身白衣服,正遥遥的向他招手。若川心里一惊,揉揉眼睛再看,没错,是六莲。他赶忙挥了挥手,示意知道了。而后马上下了炮楼,到井边简单洗漱了一下,就找六莲去了。
  走近老宅,见六莲挎了个竹篮,笑吟吟的朝他走来,一面就问他:“有空没有?陪我去上一趟坟吧。”,若川说“好。”两人就觅了一条小道上山。
  上山的路并不陡,转了几个弯,村庄不知不觉就在脚底下了。前面路旁,有一块大青石,石面光光的。六莲说:“不忙,我们歇歇。你还没吃早饭吧?”若川点头。两人在石上坐下,六莲揭开篮子上盖的毛巾,拿出两只煮玉米,递过来。若川眼睛一亮,笑笑接过,吃了起来。六莲看了一会儿,就问:“甜吗?”若川连连点头说:“甜。”六莲眯着眼一笑:“你将来就住到我们家吧,我天天煮给你吃。”若川说:“那就享福啦。”吃罢,若川才忽然想起,问道:“你去给谁上坟?”六莲站起身,拍拍衣服说:“走吧,到了就知道了。”
  山里的清晨,斑鸠一声声的鸣叫,小叶桉遮天蔽日,走路的感觉也是快活的。六莲走在前头,一面对若川问东问西。她先是问:“去过北京上海吗?”若川说:“当然去过。”六莲又问:“去过美国吗?”若川说:“没有。”六莲就有些惊讶:“为什么不去?”若川忍不住笑,反问道:“那为什么要去?”六莲就说:“城里人,可以去美国,为什么不去?我们乡下人去不了,才不去。”若川明白了六莲的意思,心里叹起来。乡下人岂止是去不了美国,他们去不了的地方,实在是太多了。几天前六莲向他流露过想去海口的愿望,原来就是因为这个。去海口,不为别的,只为了一种“能去”的权利。在这一瞬间,若川多少理解了六莲。这个小姑娘,心里有一种很倔强的东西。过了一会儿,六莲又问:“见过雪吗?”若川说:“我们那里,冬天是要下雪的。”“很白吗?”“白呀,像糖一样。”“下起雪来很冷?”“不冷,下雪比平常暖和些。”“那,穿的棉衣是妈妈给缝的吗?”“小时候当然是啦。”六莲叹口气,回头看看若川说:“看你的命多好,什么都见过。我呢,什么都没见过。天上过一次直升飞机,都是村里的大事,这就算见过飞机啦。”若川不加思索的说:“以后去海口,到我家去玩吧。”六莲半晌没说话,过了一会儿,才说:“我不去。”若川很奇怪,问:“为什么不去?我带你去逛商店。”六莲就低了头,幽幽的说:“唉,别说这些了。要是我去了海口,你能来看我吗?”若川笑了,说:“那当然,我怎么能不去看你?”
 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岗,来到一处向阳的坡地。六莲说:“到了。”若川看去,空地上有几座野坟,看样子已有些岁月了,碑石上的字已经漶漫不清。他走到一座墓碑前,蹲下身去看,依稀能辨出“同治某某年”的字样。六莲拔了拔坟前的荒草,拾走了枯叶,拣了些碎石放在坟头上。又在坟前铺好报纸,插好香,从竹篮里拿出自家的水果和糕饼摆好。香是印度香,点燃以后异香扑鼻,入骨入髓的。六莲在坟前双手合十,闭上眼睛默祷了一会儿,然后跪下叩了三个头。做完了这些,她转过身来,对若川说:“好啦,我们可以回去了。”
  若川止不住心里的好奇,问道:“这到底是谁家的坟?”六莲说:“无主的。”若川稍感惊奇:“干嘛你要来上坟?”六莲说:“我是替老爸来的。他说,这些土里的人,没有儿女,到了这一天会难过的。来给他们上上坟,好让他们心里舒服些。”若川听了,有些动容。他想,空山寂寂,这山中的坟茔不知在这里藏了多少年了?山外,又有多少人知道,这些孤魂终年就滞留在这里?他们在人世间活过,走过,劳碌过,只留下了这一点点痕迹。所谓的人生,难道就这样缥缈?他回头看看,六莲此时正提着空竹篮,挨在他的身边,一身素白,如蓬勃的夏日之莲。在这荒凉的野墓间,益发有一种生命的灿烂。
  若川看着,忽地就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:他年若是自己死了,就葬在这里也好,足抵青山而眠,万般烦恼都没有了,会睡得很香。坟前应该有一朵花,白净净的,随风摇曳。那样的话,黄土中的日子也就不会寂寞。
  这时,六莲拉了拉若川的袖子问:“怎么啦?”若川回过神来,说:“没什么,这地方真好。”六莲一笑,朝他一招手:“你跟我来,我们到那边去看。”在山路上又走了一段,来到了一处山崖,六莲一指下面,对若川说:“那里,才是村里人的墓地。”若川看下去,不觉悚然一惊。下面竟是个偌大的陵园,坟头密密地挤在一起。最可奇怪的是,从高处看下去,那片坟茔竟是一个巨大脚印的形状。他想:莫非,这个脚印就昭示着生之意义?人来了,人走了,穷其一生,不过是在地上留了一个脚印。无论怎么精彩的走一辈子,也不过就是这样。若川看得痴了,半晌才说:“好美,我们在这儿坐会儿吧。”
  山风不断把六莲身上的幽香吹过来。若川看着她侧面的脸,觉得绝美异常,忍不住就说道:“我真的想来霍村过一辈子。”六莲撇撇嘴,笑道:“你?是莲蓉包吃腻了吧?”若川看着她,问:“你不信?”六莲斩钉截铁的说:“不信。你一个人来么?”若川想了想,就摇开了头。六莲便说:“城里和乡下哪个好,那是明明白白的。”若川说:“城里也有很不好的地方。”六莲就争道:“城里不好的地方,也比乡下要好!”若川苦笑一下,向远处一指说:“那你就去吧。”六莲得胜似的笑了,伸出手来,与若川拉勾:“来,我们说好,我去了,你要来看我。”若川和她拉了两下,再看六莲,见小姑娘明眸皓齿,一派天真,心里就忍不住想吻她。六莲看出若川的神态,脸忽的就红了,扭过脸,眼睛慌慌的望着别处,不作声。少顷,她呼吸平复些了,便一把抓起空篮子,低低的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  下山的路上,风吹起了六莲的头发。她仍在前面走,很欢快,活泼得像只小鹿,不停的哼着歌。若川看着,听着,觉得蜷缩的心舒展开来,变得年轻了许多。他抽个空子问:“六莲啊,怎么这样爱唱歌?”六莲就说:“不唱歌,活着多没意思。”若川又问:“是在学校学的吗?”六莲说:“不,小时候就爱唱,是受阿爸的影响。”若川不能够想象,性格沉稳的老伯唱起歌来是什么样子,就问:“你阿爸,唱些什么歌呢?是民歌吗?”六莲笑笑说:“哪里,都是俄罗斯的歌,老歌。每年冬天里的一个日子,他要唱个整夜,烤着灶火,要唱二百首。”若川吃了一惊:“有那么多?”六莲说:“是的呀,我每年都数过,没错。”若川疑惑道:“那是个什么日子呢?你阿爸,在怀念从前喜欢过的女孩子吧?”六莲回头看看若川,嘻嘻地笑了:“我阿爸?……我不知道。也许吧,有时候唱着他会流泪。”若川听了,不由心里一震,知道了老伯年轻时的那份感情并没泯灭,至今仍旧藏在他心里。人,都是这样,摆不脱命定的那么一次,哪怕是曾被它折磨得伤痕累累。
  走下半山,若川看到眼前的山川无比辽阔,边缘处蔓延到蓝天里去了,心头便涌起了莫大的敬畏。城里人可以造起令人晕眩的摩天大厦,却造不出这样的浩然之气。只有在这里,才有古木苍然一样的老伯,才有如一片湖水般纯净的六莲。他现在已经走到了湖边,往下,是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了。他不能去打破无人扰乱过的宁静。这样的风景,只能存在于山野间,他移不走它,也永远不要奢望能与它长相伴。
  前面,六莲停下了,指着山下说:“助理,你快看,那是我的家,那是你的家。”若川看着山下小小的房子,心里酸酸的。他怅然的闭上眼,任风拂面。“我的家,你的家”,那童稚般的声音似久久回绕在山风里。
  
16

鬼节过后,白若川告诫自己,感情上的事放纵不得。六莲是个纯洁的女孩,不可亵玩的,自己不能陷在儿女情长里面。鳖场的问题,眼见得疑点多多,万不能疏忽,若出了什么纰漏,老板那里无法交代。他克制住自己总是想去老宅的冲动,闷在炮楼里看账。把几个月来的票据翻了翻,做了些摘录,记下一些可疑的数字。然而想想又不免疑惑:小处虽可做手脚,但这样零星地捞点好处,是不值得小郭耗在这里不走的。鳖场,一定是有个隐蔽的藏宝洞。真不知那个巨大的财务漏洞是在哪里?
  池里的鳖却不知人世间的复杂,眼看着就一天天大了。天一晴,小拳头般的幼鳖就爬到斜坡上晒甲,乌油油的可爱。若川天天在鳖场里转,总想不出问题在哪儿。有心找老金去聊聊,又怕泄露了自己的意图,反而惊动了小郭,只得每日闷闷的看工人干活儿。有时他也想伸手帮个忙,反倒是那些工人慌得不行,连连劝阻,以为是若川嫌他们不够卖力。若川活儿干不成,就无可奈何的摇头叹气,心想,人分了等级,连动手劳动一下都不能如愿以偿了,实在太没道理。
  这日午休,太阳毒毒的当头照着,鳖场的树荫里蝉鸣喇喇,工人们都午睡去了。若川早上醒得很晚,此刻就不想再睡,沿了院墙没有目标地乱逛,一路惊得幼鳖连滚带爬。无聊之中,他看得有趣,就故意加重了脚步,那鳖群更是窜得慌乱,潮水般地退下鳖池去了。
  走到库房门口,看见门前有个孤零零的磅秤。若川就忽然想起,来了快一个月了,不知是胖了瘦了,何不趁此机会称称体重。想着便走了过去,站在了秤台上。拿了两个坨加上,左弄弄,右拨拨,居然到了一百四十斤秤杆仍不起来,若川心里疑惑:不会吧。索性就往上加坨,最后加到两百斤,才起来了。他不相信地看看刻度,没错。想想自己再怎么发福,如何就能有两百斤?愣了一会儿,心头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,明白了,这正是自己苦思的谜底所在——这秤是有鬼的。他想自己最多只有一百三十斤,也就是说,这秤,每称出一百斤就会有三十斤的虚数,不知小郭从哪里搞来的这鬼东西。
  若川回到炮楼,冷静下来,卧在床上把这事反复掂量。鳖场的各种饲料,杂鱼、螺蚌、糠麸、豆粉,都是用这秤过磅的,若细水长流起来,那虚数可就惊人了。小郭有胆量用假秤,别的地方也不会太干净。若川这样想着,就跳将起来,把往日的票据再翻了一遍,挑大宗的涵管、红砖、冰柜、抽水机等价格,逐一记下,待找机会去镇上核实一遍。
  这几日的节气,虽是立了秋,却毫不见凉,坐在炮楼里没动地方,若川就已是汗流如注。于是拿了毛巾,下楼来到井台,提了凉水从头浇下,方才清爽了些。冲罢凉,若川在炮楼下找了个阴凉处,蹲下来抽烟,一边就在想小郭这个人。表面看来,这个湖南小镇上来的汉子谦卑胆小,甚至有些懦弱。一个月来,对他若川惟恐照顾不周。若川自来到鳖场,吴老伯、霍村长、马寡妇就都曾暗示过他,鳖场是有些名堂的,但他没有轻易相信,恰是小郭这副恭顺的面孔,让若川起了疑,认定了鳖场一准有猫腻,否则小郭完全不必如此逢迎。只是没有料到,小郭的胆子竟有这么大。这种花样儿,简直就是家贼做出的勾当。若川现在还拿不准,鳖场的漏洞到底有多少。只是隐隐感到,小郭决不是一只听凭宰割的绵羊。这湖南汉子既然明知进了陷阱,却又不走,那就是来者不善。
  坐在炮楼的石阶上抽了两支烟,若川想得头痛,便不再想了。反正鳖场的事情与自己大有干系,不管怎样,迟早有一天他和小郭是要摊牌的。
  到了下午,若川靠在床上正昏昏欲睡,忽听得远处传来嘈杂声。起来一看,见院门口围了一大群人。他慌忙下了炮楼,赶过去,看到场面已很混乱。村中十数个丁壮,其势汹汹,有的用拖拉机运来一车车红土,堆在院门;有的正拿着锹镐挖院门前的路。鳖场的工人也手执棍棒,守住了院门与村人对峙。双方不停的对骂,你来我往,煞是热闹。若川走近,叫过来小郭问缘由。小郭就说:“又是霍半那狗杂种搞的鬼。来的大半是霍家一族的,说鳖场排水污染了农田。”若川说:“不好好说理,挖路干什么?”小郭苦笑道:“农民,就这个样子。”这时,老金拿了一柄铁锨凑近来,朝若川嚷道:“助理,你看这地方的农民,像什么东西?挖路掘坟,这种操屁股的事也能干得出!”若川说:“你冷静一下。”老金把脖筋一挺说:“你发个话,我们就打他个狗日的。”若川摆手说:“这比不得毛贼,千万动不得手。”老金便冷笑:“什么农民?农民就是毛贼!”若川说了句“不要胡说了”,就走过去对那伙村人说:“你们能不能停一停,有话好好说。”一个领头的就说:“还有什么话可说?你们养鳖,坏了我们的饭碗。”老金便抢上一句道:“我们不让你们吃饭了么?”那人就说:“放屁!你们排出的王八水,把渠都搞臭了,还怎么种稻谷?”老金一听,眼睛也冒了火,一指那人道:“你再说一句王八,我就叫你立即变王八。”话音刚落,两边的丁壮都一拥而上,双方鼻尖碰着鼻尖,怒目而视。人群中频频有喊打声,眼看斗殴一触即发。
  老金面色不改,鼻子轻蔑的哼了一声,把铁锨往地上一插,慢慢脱去衣衫,露出了肋骨上两条明晃晃的疤来。他啪啪的拍了拍胸脯,往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,拔出铁掀,吼了声:“来吧,老子阉猪都阉了十多年,有想让老婆当寡妇的,就上来!”村人们见状,脸上不免都露出一丝惊惶,众工人接着就要蠢动。若川和小郭便同时喝止了一声。小郭把老金拉到了后面去,若川便对那领头的说:“你把霍村长请来说话。”那人见若川并不敢放任工人动手,便满不在乎的说:“我们村长,没有时间。”说完,把手一挥,众村人又开始舞锹弄镐,挖起了路。
  若川心头渐渐涌起一种绝望。正不知如何收场时,只听得人群后面一声猛喝:“都先给我停下!”众人一惊,都停了手,让开了一条路。只见吴老伯手捧水烟枪,慢慢的踱上前来。他低头看了看马上就要挖断的路,对那领头的说:“断人家的路,总还是过分了罢?你去请霍半来,就说我请他!”吴老伯一发话,众人都无语。那人看看,只好诺了一声,掉头回村里找霍半去了。
  小郭忙差人搬了张凳子给老伯坐。老伯坐下,对村人们说:“你们先歇下,待霍半来了再动手不迟。”大家便围拢来,七嘴八舌的诉苦。老伯摆摆手道:“这个,我都清楚,等下自会有言语。”不大功夫,霍半喘吁吁的赶来,一看场面,就大声斥道:“胡闹,胡闹。怎么可以这样?”吴老伯便招了招手,让霍半靠近些。霍半走过两步,躬了身问道:“老前辈,有什么吩咐?”吴老伯又招手让小郭也过去。然后说:“我给你们当一回调解人,不过就这一次。小郭,你们养鳖,是为富人锦上添花,谁也拦不了,但是也要让我们农家能吃口饭。即便是猪是狗,也总不能少了这一口食。怎么做,你自去掂量。”小郭连连点头道:“那是,那是。”老伯接着又对霍半说:“他们都不是老板,为人谋事,也只是为了一碗饭。你这样搞得跟土匪似的,就能解决问题?都散了罢,有话跟小郭去说。不要在我家门前乱吵!”霍半还想争辩什么,见老伯狠狠的盯着他,便咽下了话,对众人一摆手说:“都散了罢,散了!”
  大家闻言,扛了工具就各自走了。小郭连忙拉了霍半一下:“明日早上,去集上吃早茶罢。”霍半就摇头:“哪里有时间哟。”小郭想想,又说:“那就明日吃晚饭吧,吃完,再玩一玩。”霍半一笑:“夜生活?可以啊。那就说定了?”吴老伯用鼻子哼了一声,站起身,说:“霍半,潮头上的人,最好不要太狂。像今日这样的事,日后你少搬弄!”霍半就急赤白脸的洗清自己:“你看。我哪有这么大的能量,如何就成了我搞的?”老伯就说:“我这是成全了你,你不高兴么?”霍半一听,知道老伯已洞见了他的心机,马上就服帖了:“嘿嘿,你老,劳神了。”老伯也不言语,端着烟枪,一甩手,走了。霍半见状,对小郭和若川打了个拱:“二位,明天记得来找我。”随后也走了。
  村人们走后,小郭指挥鳖场工人把路填平,将堆起的红土移到路边,忙乱了一气。大家边咒边干,老金一口一个“这狗日的,这农民”。若川听得不顺耳,就说:“你少咒吧,谁家上三代不是农民?”小郭也斥责道:“今日你险些坏事。若打起来,你有几条命?”老金不大服气的说:“你们是慈悲心肠,我就不信狗改得了吃屎。”众人忙碌完,都进了院,喝水的喝水,冲凉的冲凉,准备吃夜饭了。
  白若川一人留在院门外,看着劫后的战场,路两旁红土堆得像坟冢的样子,不禁一阵神伤。一面是农民其情可悯,一面是老板寄予重托,他夹在中间,难以做人。正烦恼间,忽见椰林后面有个人影一闪,原来是六莲钻了出来。六莲今日眉眼显得格外明澈,像是精心打扮过。她看了看刚刚被填平的路,就掩嘴笑:“秀才遇到兵了罢?”若川说:“都是那霍半搞的鬼。”六莲便说:“光埋怨霍半有什么用?你们也是,那村里人是好惹的么?不是我叫阿爸来,看你怎么收场?”若川不免惊奇:“哦,原来是你出的力?”六莲说:“先是翁哥说在闹事,他拿了铁锨也要来,我骂了他,才没敢来。然后我又去地里叫回了阿爸。”若川笑了,说:“那么我要谢你。”六莲就笑:“怎么说起了两家话?今日到我家去吃饭啵?“若川想想,就说:”算了吧。”六莲嗔道:”一连几日,你都不来,难道书比人都亲么?”若川心头一跳,不知如何作答,也不敢直视六莲那热热的眼神。只见六莲顽皮的一笑,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报纸包,递给若川:“这个,是我送你的。”她稍一低头,然后又抬眼直直的盯着若川说:“可不许笑话啊!”说罢,脸一红,扭身飞快的走了。
  若川怔怔的望着六莲跑远的背影,半天回不过神。少顷,打开纸包一看,是个手工缝制的小荷包。粉红的底子,用彩丝线绣着一对白莲。下面还绣着四个工整的字,是“岁月静好”。打开荷包,里面有个小纸条,上面写着:“我是照着月饼盒子上的图绣的。送给你,做纪念。”
  此时工人们正在院内小楼里打闹哄笑。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老情歌,那调子很热烈。若川以前是听不大惯的,现在听来却无比贴切。他抬眼看了看,椰树蕉林,正在夕阳下一派灿烂。岁月静好,山河如画,莫非这是在梦中么?望着,心里就有热流在涌动,把他刚筑起来的一道理智防线给冲垮了。


 17
  
  次日,若川与小郭商量好对策,晚上请霍半到镇上“桃花岛”酒家吃饭,饭毕,又到"紫格格"歌舞厅去唱歌。镇上的小姐虽比海口要差了许多,但在乡间看来,却仍是令人心旌摇荡。轮到霍半选小姐时,那些女子不知为何,都扭扭捏捏的不肯上前。若川悄悄拉住一个,问问,才知小姐们都嫌霍半太土。若川就有些生气,心想又不是选老公,况且这些女子脱离乡下才不过二三年,如何就真的养成了格格脾气。见霍半的脸色渐渐不好,若川赶忙递个眼色给小郭。小郭会意,起身说:“村长不忙,我去找个好的来。”说罢出了包房,去“夜巴黎”发廊找到老关系阿娇,塞了两百块钱,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个土鳖。如果夜里另有节目,再付三百。阿娇是“夜巴黎”的头牌,架子本来大,此时也见钱眼开,眼见得一下能得七、八天的收益,当下答应了,一脸春风地踅进包房,一屁股坐在霍半身边,噤噤鼻子,搂住了他的黑脖颈。
  早在吃饭时候,小郭就按既定方针,与霍半谈好了条件。村人对鳖场不满,是由来已久的,此次正是一举解决的时候。小郭先让了一步,答应出钱,开沟埋下涵管,将污水排到荒山沟里。霍半也让了一步,答应由村里安排劳力挖沟。农家的劳力本不值钱,人们只当是费几个工日,抵触不会很大。再者当初鳖场是租了村里的地来用的,每年村人都有些收益。只要霍半说话,霍氏一族决不会反对,其余人也只能跟从。这样,两下里都出了点血,永久的解决了矛盾。看看谈得不错,霍半斜刺里又杀出一枪,要求鳖场不要再从马寡妇那里买鱼,由他另外介绍鱼贩。小郭与若川对视一下,明白这一局霍半是大获全胜了。想想也无法,若川只好略一点头,却在心里咒骂不止。小郭见若川同意得爽快,反而犹豫了再三,最后才咬咬牙,表了态,说由霍村长介绍鱼贩可以,但具体要哪个,须由他小郭自己来选。霍半听了,自然同意。
  杯觥交错间,若川打量那霍半,觉得这村官倒也有些雄才大略,在小小的一个地面上,能操纵自如。即使面对城里来的强手,也有他软硬兼施的一套。驱逐“马家军”出鳖场的意图,竟让他通过操纵村人闹事,出其不意的实现了。若川虽然恨恨,但转念一想,马寡妇那边断了也好,他将来要对付的,就只是小郭一个人了。目前安抚了霍半,就算完成了“攘外”。攘外完毕,腾出手来恰好“安内”,那也是需要下一番工夫的。
  霍半赢了一局,不禁得意,在“紫格格”包房里抓住麦克不放,猛吼了一气。身边的阿娇自然是千娇百媚,服务端的到位。到夜半散场时,霍半红光满脸,包房里飘满他身上的狐臭,一只黑手抓住阿娇不放。小郭就说:“我们先走,让霍村长护花护到底,送阿娇回夜巴黎啵!”接着又附在霍半的耳边说:“过夜的小费已经付了。”霍半朗笑一声,拉着小郭的手说:“你看得起兄弟我,我当然不会亏待你。有钱么,大家赚。”而后又转向若川,搂住肩膀说:“助理,到底是总公司来的,有魄力。改天,我请你。”
  出了歌舞厅,霍半搂着阿娇自去销魂了。小郭用摩托载着若川回村。农历十五已经过了许多天,天上的月光不甚明亮,乡路上一片漆黑。小郭小心翼翼的驾着摩托,颠颠簸簸的,车灯划破了数里内的黑暗。
  一场谈判,迫于形势,最终为土包子霍半所挟制,二人的心情都很郁闷。走了大半截路,谁都没有一句话。看看快要到家了,若川才长出一口气,说:“你说,这农村里,要这村长是做什么用的呢?”小郭在前面就冷笑:“谁知道!”过了一忽儿,若川又说:“算了,今天就算花钱送瘟神。”小郭却不乐观,说:“送得走倒好啊,就怕那霍半拿到咱们软处,得寸进尺。”若川想想,说:“那不会。那小子,还是知道分寸的。”小郭哼了一声说:“那种人,给了金山也不知足。”若川朝远处张了一张,见鳖场的灯光已遥遥在望。想想自己来到这里一个多月,竟没有几天的安宁日子。于是就感叹如今做事,真是千难万难。鳖场就如一叶飘摇小舟,一面左躲右闪地避着风浪,内里却又已经朽坏,内外夹攻,怕早晚也是个沉没。所谓的“岁月静好”,不过是人心里的一种愿望。岁月,那是既不能静,也难得好啊。在这荒僻乡间,若不是偶然认识了六莲,纵有那万千的青山绿水,也要烦闷死人了。再想今晚的事,固然窝囊,但还是了结了为好,起码已把那外来的烦恼驱赶走了,余下的,是鳖场自己的问题了,不用两面作战。哪天要抽空去镇上,把几样项大宗支出摸摸底,回来再清理一下。若川接着又想,如果趁此机会拿掉小郭,那么鳖场这一个架子,又能靠谁来撑?若真是哪天捅开了这层纸,小郭又该有何动作?看来,还是“安内”的事更棘手些。想到这里,他不由自主拍了拍小郭的肩膀,说:“过些天,我要找你谈谈。”小郭听出若川的口气不大寻常,就赶忙问:“谈什么?”若川沉吟半晌,才说:“我们做事做人,还是要有个分寸。”小郭是何等精明,听了这话,心头一竦,就急忙说:“助理,你难道是说……”话未说完,他一不留神,没看清前面的路,歪到了路边,摩托车一时把握不住,竟一头栽到山沟下面去了。
  所幸下面的沟不深,两人齐齐地摔在地上,摩托车也死了火。这一跤跌得不轻,过了好一会儿,小郭才清醒过来,吐了吐嘴里的土,咒了一声,爬了起来,摸摸牙齿还全。想动,却发觉腿已经完全摔麻木了,寸步难行。他问了若川一句:“你怎么样?”若川头脑也是昏的,只觉得右臂钻心的疼,疑心是伤了骨头,他咬着牙忍痛爬起来,说:“胳膊怕是摔坏了,痛得厉害。”小郭就有些急:“怎么办?我也走不动了。”若川看看黑漆漆的四周说:“罢了,先坐下,缓一缓。”两人便择地坐下。小郭恨恨地咒道:“这霍半狗东西,我日他全家的。”若川就苦笑,说:“咒他有什么用?霍半这会儿正在温柔乡呢。倒是我们,怕要在这里等到天明了。”
  若川摸出烟来,递了一枝给小郭,两人默默抽起烟来。过了一忽儿,若川只觉得手臂越来越痛,竟如火烧一般,就忍不住哼出声来。小郭忙说:“怎么样,要上医院啵?”若川强忍住,说:“不怕,等下先回鳖场再说。”
  夜里的山野,清凉如水。一钩残月在西天上淡淡地黄。草丛中万籁齐鸣,虫声高低清浊,各个不同。若川望着星空,想自己这十几年的闯荡,就好像是这漫漫长夜,路又多坎坷,不知何日方能熬出头来。今天险些在这荒山里丧了命,明日又会怎样呢?想着,不由得就暗自嗟伤。
  过了半点钟,小郭的腿渐渐能动了,就挣扎着要去搬摩托。若川劝阻说:“别忙,再坐坐。你这样子,如何能把车弄上去?”小郭呆呆的看了看死马似的摩托,骂了声“丢他妈的”,便重新又坐下。
  这时,远远的,忽然像有人在呼叫,声音细而悠长。起先若川疑是幻听,再侧耳听,竟是亦真亦幻。他拉了拉小郭衣服,示意他听。两人屏住气息,细听,果然是人声。小郭先就毛骨悚然,悄声道:“见鬼了么?”若川后背也起了些寒意,但却说:“哪里会有鬼?再听。”不久,声音越来越清晰了。若川心细,先听出来了,原来是六莲在喊“白助理,郭场长——”。两人松了口气。小郭大喜,摇摇晃晃的站起来,连忙大叫:“在这里呢——”又过了一会儿,有手电光晃到了头顶上。六莲在上面问:“是你们么?”两人齐声应答。随着悉悉簌簌一阵草响,六莲下到了沟里,急着问:“怎么搞的嘛?”小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:“没看清路,摔了。”六莲又问:“摔坏了没有?”小郭说:“我没事,白助理手臂怕是摔断了。”六莲唉呀一声,就拿手电来照,果然见右臂肿了一点。若川却说:“不要紧。倒是先说说你,半夜三更,你是怎么找来的?”六莲迟疑一下,说:“我在家门口看见有车灯远远过来,知道是你们回来了。眨眼功夫灯就熄了,久久又不见人过来,我疑心出了事,就跑了过来。”若川说:“我们没大事,你去鳖场叫三个工人来吧,”六莲看看两人的狼狈相,又急又想笑。想想自己一人也是没法弄,只好返身回鳖场找人。若川想起来,又叮嘱了一句:“你跟他们说在哪里,让他们自己来,你就不要再跑了。”六莲头一摆,说:“不,我要来么。”
 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,三个工人打了火把,拿了手电,一路呼喊着寻过来。若川站起身望望,六莲还是来了。
  几个人下到沟底,把两人搀扶到上面路上,又七手八脚将摩托弄了上来,众人就要往回走。六莲说:“等等。”说着便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湿毛巾,递给两人擦脸,又拿出一个搪瓷茶杯,里面是凉水,递给了若川:“你们喝点水再走。”
  茶杯里的水,是刚才六莲从路边山溪里舀上来的,沁心的甘甜。待擦罢脸,喝罢水,若川觉得清爽多了。小郭也叹一声说:“总算命大,阎王爷没拉我们去。不过,白助理的手怎么办?”若川此时不感到那么痛了,臂上只是发热,想了想就说:“先回去,明天一早去镇卫生院。不过熬个小半夜,不至于就接不上了吧?”众人也说,若现在去镇上,都睡得死狗一般,哪里去找医生。于是,一行人就在山路上慢慢的往回走。
  走了几步,若川发现什么地方不对。猛的想起,用手一摸,是眼镜不见了,刚才因为紧张一时竟没察觉。众人都停住了脚。小郭就发愁道:“黑灯瞎火的,怎么找?”若川想想,就说算了,改日回海口再配一副。六莲却说:“我去找。”说着,要了工人手中一支火把,就下了沟。另一个工人也赶忙持了手电跟着下去。不到五分钟的样子,就听六莲高兴地喊:“找到了!”眼镜虽然沾了土,好在没有坏,若川拭了拭镜片,戴上了。小郭就说:“六莲眼睛真尖。”六莲说:“哪里是我眼睛好。眼镜不是反光的么,一照就找见了。”大家便纷纷夸六莲聪明。眼看着时间快交五更了,一行人就推着摩托,扶着伤员,一面感叹着、议论着、咒骂着,蹒跚地走过最后一段山路。
  所幸若川的伤势并不重。第二天一早,小郭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,陪着去镇医院看了。敷了药,上了夹板,又拿了些消炎止痛的药。医生叮嘱,隔天换一遍外敷的药,只要静养就能好。从医院回来,小郭指定了一个工人,抽空照顾若川的起居,并随叫随到,所以倒也没有太大的麻烦。
  真正坐卧不宁的是六莲。这一跤,伤在了若川的身上,却痛在了六莲的心里。第二天她就去邻村一个屠宰户那里买了排骨,煲了一大罐骨头汤,给若川送了来。
  自从吴老伯在挖路事件中为鳖场解了围,鳖场的工人对老伯就格外敬重,连带对六莲也高看了。此时见六莲天天往若川的炮楼跑,只当是老伯打发来的,也不以为怪。老金见了就打趣:“哪天我也要摔一跤。”六莲便给他一个白眼:“你摔跤?你就从炮楼上跳下来好喽!”
  若川见六莲提了骨头莲藕汤来,心下十分不安,对六莲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,我又不是大病。”六莲说:“吃了总是好。”若川问:“排骨是买的么?”六莲说“是”。若川更是不忍:“这是何必?排骨这样贵。”他知道,此地人家若不养猪,能煲一次骨头汤,已是非常奢侈了。想想这两天,欠了六莲真是太多,由于身份不对等,将来就是用多少东西还,也是还不起的。
  六莲第一次来到炮楼上面,见了若川的住处,感到很新鲜。她打量一下,评价了一句:“单身汉,乱得很,书又那么多。”她把汤罐放下,寻了茶缸和勺子,盛了汤,用嘴吹吹,就要喂若川。若川连忙说:“这可使不得,我自己能行。”六莲就说:“看你那伤兵的样子,怎么弄得了?不要动了,还是我喂你。”若川拗不过,只好任凭她。想到摔伤的那天晚上,若不是六莲,他和小郭不知还要吃多大苦。就说:“那天也真巧,你恰好就看见我们车灯熄了。”六莲扫了若川一眼,嗔道:“你是木头人,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?知道你们回来要晚,我是在家门口一直守着。”说着脸有些红,低下了头去。若川怔住了,把六莲呆呆的望了许久。
  骨头汤是炭火煨的,汤水都煨白了,香气扑鼻。若川一口口喝着,觉得自己这样子像个孩子,心里真是七上八下,就又说:“你真是,干嘛要费事煲汤?”六莲调皮的一笑,说:“吃骨头汤,长骨头么!”若川听了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此时窗外秋阳正好,山上斑鸠一声递一声地唱,令人心里熨贴。若川看着眼前的一幕,正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,便想到,岁月静好,也不是不可能,但一定要有六莲在。这时,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单身汉。


  18
  
  六莲把心思扑到白若川身上,只要若川臂上的绷带一日不拆,她就一日心里不能妥贴。这执着,外人不可想像。在若川面前,她不觉得自己小,看着若川右臂吊在胸前的样子,只觉得他孤独无助。六莲天性中的母爱由此被激发出来,只一趟趟地往炮楼跑,全不顾别人如何想。
  吴老伯对女儿家情感的细腻处,反应比较迟钝,但也看出了一些异样,常留意看着六莲那神不守舍的样子,有时忍不住就问:“莲莲,不是在闹恋爱了啵?”六莲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没有。”老伯接着问:“有人在说什么蒋所长的儿子,该不是吧?”六莲说:“没有那回事。”老伯就剔剔烟灰,隔一会儿又问一句:“你不会是喜欢上了白助理啵?”六莲的脸陡地涨红,连说了三个“瞎说!”吴老伯就笑:“不是就好。命中没有的,你得不到。恋爱,是一件随意不得的事。你阿爸就是在这上面栽了大跟斗。”六莲嘟着嘴说:“你是你,我是我。再说,时代又不同了。”老伯就眯着眼笑:“是不同了——女儿的心事你莫猜。嗬嗬。”六莲想起,白助理曾问过她,阿爸固定在一个冬夜里唱歌,是不是为了从前的女朋友。看看阿爸苍老的面容,她想不出他年轻时的女友该是何等样子,就问:“你们那时,是自由恋爱么?”老伯就嗔怪道:“你老师是怎么教的,莫非我们那时还有包办婚姻?”六莲接着又问:“自由恋爱,又没有人拦你们,怎么又有人爱不成?”老伯叹口气说:“这问题,复杂得很。我半辈子都在想,想不出答案来。你小心些就是,可不要笑在前,哭在后。”老伯的话,六莲不能全理解,心想,哪里就会有这样深奥?喜欢,就是爱。心里有了喜欢,天地就亮堂了许多,人只管往前走。想得太多了,还叫恋爱么?
  六莲只是挂记若川,煲了汤还不够,又想给他熬莲子粥,就去约了翁哥,说要到湖上去采莲子。这时节要是不采,莲子就老了。翁哥不知底里,当然高兴,以为六莲终于有了兴致,便答应次日下午一同到湖上去。
  第二天两人来到湖边的时候,天气正好。立秋已十多日,暑热总算退去了,没有了那种蒸笼似的闷气。湖上,光影交错,一片风荷。这里的荷要开得晚些,居然还有含苞未放的。初秋艳阳下,一枝枝清清爽爽的立在湖里。
  两人坐上独木舟,下了湖,从田田荷叶间穿过,船边就扑簌地响个不停,听着很舒服。湖里有成群的家鸭,忽东忽西的悠游,远处还有三五只白水鸥,翩翩起落。翁哥用竹篙慢慢的撑着船,遇到大的莲蓬就停一停,让六莲折下。此刻翁哥心里舒畅,好像听到湖上有歌声在飘。这几日,因鳖场答应将污水另外排放,他的鱼减少了威胁,人也就开朗些了。今日又有六莲约他到湖上来,更让他觉得天意转向了。看头顶的天,蓝得干净,小山似的积云,白得柔和。四下里鸭子的呷呷乱叫声,也都是天籁似的好听。
  六莲心里有事,没大注意翁哥的心情。她只顾拣大的莲蓬折,一忽儿就折了一大把。看看够了,就想返回。翁哥说:“你难得来,就多玩会儿吧。”六莲略一踌躇,答应了。她放眼看去,午后的秀娘山,从湖上看,才最像个伏卧的女子。哪是腰,哪是臀,哪里是头上的发髻,都像得很。她就想,要是和若川一起来,他一定喜欢。可惜,早没有想到。不过,只要他一好,就邀他来,也不晚。
  翁哥见六莲出神,就问:“在想什么呢,你也想嫁到城里去么?”六莲就奇怪:“怎么叫‘也想’,难道有谁要嫁了么?”翁哥说:“你的那些姐妹,不都准备要嫁了么?”六莲问:“哪个?”翁哥就笑:“你真是只顾坐绣楼了,没听到什么消息吗?”六莲有些不大耐烦,催促着:“你就说吧。”翁哥说:“亚娟自不必说了,现在已经嫁了也说不定。美芬呢,要嫁给镇上税务所所长的儿子了。”六莲听了,一惊,手中的莲蓬险些散落开,她脱口而出的说:“嫁给蒋天海?那不可能!”翁哥就说:“怎么不可能,美芬难道连你都瞒住了?村里已经议论好几天了,有人见他们在镇上亲亲热热的。”六莲心里不舒服,却扁扁嘴道:“亲热算什么?镇上的人,都那样子。”翁哥停下了篙说:“你真不知道?这两天,就要送生辰帖子来了,媒人已经来过了两次。”六莲不信:“我怎么不知道?”翁哥笑了,说:“谁知道你在干什么?每天又不到榕树下去。”六莲就扭了头,呆呆的看那一片开得烂漫纯洁的白荷,心里面五味杂陈。她此刻既有如释重负之感,但又不想替美芬高兴。她虽和美芬闹翻有些日子了,但这个事完全瞒着她进行到了这种程度,她有受骗感,所以觉得很别扭。自己的闺中密友,与曾经向自己求过婚的男孩子好了,这等于把她对蒋天海的蔑视给抵消了。六莲的不舒服是在这里。不过想想他们倒也可能美满,反而是自己尚没有着落。不知将来要嫁的人,是什么样子,是哪一个?
  船仍在慢慢的滑行。六莲在无意之间,伸手折下了一枝含苞的小荷,放在鼻子底下嗅着,那花苞有一点点清香。她其实是知道,两个月来,最让自己念念不忘的一个人,就是白助理。阿爸的一句玩笑,实际上是石破天惊,只不过被自己掩饰过去了罢了。阿爸从来不跟她谈什么恋爱经,现在破天荒的说起这些,难道是洞穿了自己的内心秘密?这就是爱么?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了白助理?喜欢是一定的,白助理就是让人喜欢。不过,喜欢不就是爱吗?这个书上的词儿,就这样走到自己心里来了?六莲对此倒是不怕。爱什么人,是自己的事。美芬要嫁蒋天海,她一下就意识到了,两个人的选择,都跟自己有关。这样的结局,为什么让人有些伤感呢?六莲想了一会儿,明白了伤感的原因。喜欢白助理,是没有错的,关键是以后怎么办?白助理是个远在天边的人,阴差阳错的来到山村一回,终究还要回去。自己呢,能随他而去吗?就是到了海口,能维持住哪怕是现在的这种交往吗?至于别的,六莲不敢想下去,心头有些作痛。
  翁哥这时的心情很好,频频伸手去捉蜻蜓,孩子一样欢快。少顷,他说:“这日子,慢慢就能好了。鳖场不排污水,鱼就生得好。我的鱼,不是塘养的,不用脏泔水喂养,肠肚是干净的,到了镇上,都是海口的鱼贩来抢着收。”六莲听着,就像没听见一样,只是笑笑,并不答话。翁哥就端详着六莲说:“你是越大越漂亮了,我一天天看你在变。”这句话,六莲听清了,她连忙移开视线,望着远处说:“乡下妹子,有什么漂亮?”翁哥又说;“漂亮就是漂亮,中国最漂亮的女子,都是从乡下出去的。”他一直盯着六莲看,慢慢撑着船。静默了一会儿,忽然就说:“六莲,你嫁给我吧。”六莲一怔,收回了视线,不相信似地看着翁哥:“你说什么?”翁哥有些害羞的说:“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的。”六莲便呆了呆,半晌才说:“翁哥,你是昏了头。不要再说这种话了,送我回去罢。”翁哥脸红了红,神色骤然暗淡下来,只默默地把船划拢了岸。六莲说了句“辛苦你啦”,跳上岸就要走。翁哥“哎”了一声,六莲就止住脚步,警惕地听他要说什么。翁哥也不看六莲,插好竹篙,叹息了一声说:“六莲啊,城里人,是靠不住的。”六莲一下就有些恼,但她强压住,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我自己的事,我自有主张。”说罢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
 
  19
  
  霍半夺回了鳖场这个“失地”,心里不免得意。为了去掉这块心病,他早已谋划多时。近一年多来,新崛起的工商界人物马寡妇咄咄逼人,在本属霍家的地盘上攻城掠地,先夺去了半数以上的养鳖养虾户,又上窜下跳,鼓吹“公司加农户”,还想要拉走村里的种蕉户,这是霍半决不能容的。自古以来也没有这个道理,外乡人到家门口来抢肉吃,主人家要拱手相送,况且还是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妇道。若放在从前,霍半早就武力把她给驱逐了,但近些年这法子已轻易不大敢用,那些电视和小报记者专门就搜集这类事情,一嗅到味道,就要弄去曝光,所以动硬的反而要坏事。在与马寡妇的拉锯战中,霍半恼的是他每每都处在守势,难于招架。马寡妇的挑衅简直不受习俗与乡谊的约束,纯粹是拿利益来诱惑。部分村人不坚定,倒戈了过去,那不是仅凭口水和权势就能争夺回来的。
  夺回鳖场,是他霍半总体谋划中关键的一步。鳖场的小郭,算是一条强龙了,不大理睬地头蛇,生意偏要拿给马寡妇做,他霍半用尽了各种招数,也没能让小郭回心转意。直到策动村人挖路,才算是一举解决了问题,满盘棋也就此活了。鳖场往哪一边靠,对全村也是有导向作用的,他霍半接着就要穷追猛打,杀他个人仰马翻,直到把马寡妇的势力撵到海里边去!
  为此事,霍半与甘肃客商做了沟通,说好由两家出钱,趁中秋之前,请个剧团来唱一场大戏。一来是笼络人心,二来也摆摆声势,先让她马寡妇闻风丧胆。
  霍半的这一决定,给村人带来了意外的惊喜。倾向问题,他们本不大在意,人们高兴的是,这村野里终于能听到锣鼓响声了。多少年来,村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声色之娱,年幼一些的,不知道电影为何物。上一次请戏班,还是八年前的事了。这中秋节,本地人一般是不过的,不外是买块月饼给小孩子分尝,晚上再在月亮下燃柱香了事。今年因为有戏班子要来,山里人心激荡,竟有了一份节日前的气象了。
  村里请戏班来,唱戏就在霍家祠堂前。这本是个废弃了的公共打谷场,公社一解散,谷场便做了休闲广场。当中一个小土台,就是舞台了。难得开一次的村民大会,往往也就在这里召集。戏班子是从琼山大致坡请的,五千元一场,外加一餐简单的宴席。这样的价钱,若不是甘肃客商出血,村民们断出不起。八年前的价钱不过才是六百元,那时谷子尚好卖,集资演场戏,还不至于有人肉痛。这些情景,村人们说起来,都像是陈年老事了。
  八月初十下午,剧团打前站的人早早就坐了卡车来,把土台扫净,一番捆捆扎扎。忙了一个下午,搭起了棚,拉起了大幕,灯也试好了。若川在炮楼上养伤,闲得无聊,就到戏场来转了转。见小孩们围住卡车,又拍又打,欢喜之至。见到若川吊着胳膊走过来,孩子们就起哄,齐声唱道:“白助理,助理白,一个跟斗载下来。”若川听了,猛的想起初见六莲的那一天,就是六莲给他学唱的这首童谣。看来这个童谣里,也有先知先觉的成份,竟叫他们给说中了。若川苦笑一下,抚了抚小孩子们的头。
  围着戏台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中,白若川一眼看到,穿粉红花褂子的马寡妇也在里面。他不知怎的,忽然生出一种歉疚感,就想躲开。不想那马寡妇倒眼尖,远远的一扬手,跟若川打起了招呼。若川见躲不过,只好停了脚。马寡妇凑上来,笑着说:“白助理好兴致啊。”若川连忙说:“你也是好兴致,最近可好?”马寡妇便说:“好不好,其实你们是最清楚的。”若川见她一针见血,只好含糊着说:“在人屋檐下,我们也有不得已,你要多包涵。”马寡妇就仰头笑起来:“你是读书人,必不会糊涂,若做出糊涂事情,那自然就是有难言之隐了。”若川听她这样说,吃了一惊,觉得这妇人目光太犀利,只好说:“来日方长,你马经理不会在乎我们一个小小的鳖场。”马寡妇哼了一声,说:“你这就不是真心话了。不过那霍半也太阴了一些,我现在让他烧去,最后早晚烧到自己。”说罢,不卑不亢跟若川道了再见,昂然的走了。若川心中就想,平日只看到这妇人一肚子机巧,未想她也是个有骨气的人。于是,心下就生出一点点敬佩。
  下午鳖场早早就收了工,待若川看热闹回来时,众工人正围着井台洗涮,欢天喜地。洗罢,也都学着村人换了光鲜衣服,只待夜饭一罢,就去看戏。这当儿,六莲跑了过来,对小郭说:“你们怎么还慢腾腾的?快出两个人,我们先搬凳子占座位。”小郭就问:“还要占座位?”六莲说:“在乡下看过戏么?现在不搬凳子去,等下就只能看人的后脑了。”老金闻言,从屋里冲出来,一拍巴掌说:“对呀,快走快走。”他打量了一下六莲,便又故作惊奇的说:“六莲妹子,你不说话,我都认不出了,还以为是剧团演《天仙配》的啵。”六莲拿眼白了白他,说:“我不跟你说。你留着精神,去戏场跟马寡妇交流吧。”众人一阵笑,便纷纷搬凳子去了。
  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,村里街巷上人来人往,广场的凳子眨眼密密的摆了一片。前面一排是给镇领导留的,凳子前有茶几,上面茶杯茶壶、瓜子碟早已摆好。戏场上是一群霍姓的少壮在帮剧团美工忙碌,霍半则在家中指挥杀猪摆席。那真是手忙脚乱,鸦雀齐噪,直累得霍半嗓子都喊沙了。
  到了五点半钟,太阳稍一偏,两辆明光光的巴士威威风风的驶进了村。村人们一阵欢呼,拥了上去。那车上坐满俊男俊女,个个眉清目秀,望之若仙人。下得车来,四野里顿然生辉。有那村人与剧团中某人沾了点瓜蔓亲的,就张大嗓门喊着名字。这时,戏台上的高音喇叭骤然爆响,一曲当红的流行歌《心太软》冲天而起。小村就像火炭上煨的一锅水,慢慢的沸了,热气袅袅。
  不久,又有一串黑色轿车鱼贯入村,这是镇长带着各方面的大员莅临了。这下村庄更是轰动。车在霍氏祠堂门前停好,一行人领带光鲜、气宇轩昂的下了车,就有人直接带到了霍半的家。霍家从小学校临时借来的桌椅,摆满了院里院外。剧团人马已然落座,此时都站起来,鼓掌,行注目礼貌,与领导握手。镇长满面春风,两只手在空中做了个下压的姿势,大家便坐下。随后,屋里面霍半吼了一声:“开席!”菜与酒水便飞快地上了桌。镇长祝了酒,干罢头一杯,大家就一声呼喊,猜拳哄闹声立刻腾起。霍半从一早忙到现在,毫无一丝倦意,此时从伙房擦着手走出来。镇长就特别把他叫到身边坐下,问了几句农事民情。霍半答得滴水不漏,自然都是好。顺便又把外乡人马寡妇企图干扰村民致富,却未能得逞的事,简述了一过。镇长似听非听,最后说了句:“好,农商并举,优先本地经济。”而后拍一下霍半的肩膀说,“今天不谈工作了,喝酒!”当下与霍半对饮了两大杯。
  这边厢六莲带工人占好座位后,就回了家。做好了饭,三下五除二地吃毕,冲完凉进了闺房换了新衣服。此时屋里的光线已暗,她拉亮灯,在镜子前坐下,静下心来,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。细细端详镜子里,她觉得自己有些漂亮,但又不够十分漂亮。于是就又陶醉又有些遗憾。她知道,农村的大戏,在他们这里是稀罕的,在一个村里敲锣,十里八乡都有人来看,那戏场也就成了空前的社交场。今日里的场合,姑娘家的扮相,是不能够大意的。对镜贴花黄,倒不是专为哪一个人,而是女子间心照不宣的较量。她六莲,已经不是小女孩了,此番又要与白助理他们坐在一块儿看戏,当然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出现。她就是要让人羡慕。
  这个下午,六莲心里长了草,而吴老伯却只是淡定,在屋檐下坐着,静静的抽烟。听村里远远的一阵阵喧嚣,无言地体会那一丝秋凉。六莲化好妆出来,越发的明眸皓齿了。碧绿的发卡,俏俏的斜插在头上。老伯见了,也不发表评价,只眯了眼笑笑。六莲脸微微一红,喊了声“阿爸”,心慌慌的就急着要走。吴老伯说:“你若急,你先去。我等锣鼓开场了再去不迟。”六莲说:“那好吧。”然后就要走。吴老伯就打趣道:“莫非蒋所长的公子也来?”六莲就有些生气:“阿爸,你今后不要再提他。”老伯拖长了声音应道:“好,那就不提。”六莲说:“老爸,你呀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说着,叠了一方手绢,在衣袋里放好,一阵风地走了。


20

  六莲走到鳖场门前,听见小楼里哄闹声不断,知道里面还在吃饭。想进去,又怕老金他们笑话她的盛妆,想想便硬起心,扭了头,独自去了戏场。
  广场上,人已来了不少,演员们吃罢饭回来,在后台雪亮的灯下正忙着化妆。镇长一干人酒还没有拼完。这个空档,就成了人们进行社交活动的好时光。大喇叭已不像刚才那样震耳欲聋了,放起了柔柔的轻音乐。乡人们东走西窜,打躬握手,互相寒暄。六莲的到场,让后生们觉得眼前惊鸿一瞥,即便本村的熟人,也都掩饰不住诧异。走在戏场的通道上,她一路和乡邻打着招呼,一面在找凳子。待寻到了自己的那排凳子,就矜持地坐下。有几个外村的小伙子,是旧日同学,结了伴跑过来打招呼。六莲笑笑,应付了几句,站也没站起来。男生们想多说几句,又找不到什么话,站了一会儿就走了。六莲回头看看,白助理他们还不见影子。远处有个人,好像是翁哥,想仔细看看,一下又不见了踪影。戏台上,丝绒幕布垂下,在晚风中微微抖着。场中两盏水银灯明明晃晃。白日里本来很平淡的人,现在看来都有了几分神采。六莲定下神来,设想别人看见她今日的样子会怎么样,就不免有些自得。
 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招呼她:“六莲。”六莲扭头看去,不由一愣。站在她面前的,竟是蒋天海。他果然是来了。六莲略一迟疑,站了起来。天海还是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,吞吞吐吐的说:“六莲,你还好吗?”六莲觉得,天海此时无论想对她说什么,都是无意义的。换了她自己是天海,就会什么都不说。但这时的六莲心情不错,对天海、对美芬,似乎都没有什么恼恨了,所以她开朗的一笑:“我?很好啊。”天海就鼓了鼓勇气说:“你知不知道……”六莲马上打断了他说:“我知道了。美芬来了么?”天海看看六莲并无异常,就指指说:“她,在那边。”六莲顺着他的手势看去,但见人头涌涌,看不真切。便问:“你们……什么时候办喜事?”天海红了红脸,说:“快了。”说着,拿出了一个很精致的笔记本,递给六莲:“这是我们两个送给你的。”六莲好生奇怪,没有马上接过,只是说:“送我这个干什么?应该是我送你们礼物。”天海执着的说:“我们都是老同学了,这是个纪念。到时你一定要去吃酒。”六莲听了,就淡淡的接过,翻开来看看,见里面的扉页上写着:“同学如鸿雁,万里仍牵念。”下面题着“六莲同学留念。天海、美芬赠。”六莲看了,与美芬往日的种种情谊牵上心来,就说:“谢谢你和美芬。”天海又嗫嚅着说:“你……要不要见见她?”六莲说:“这是什么话?她到哪里去了?”天海一喜,说:“你等等。”说罢就去找人。
  其实六莲一看见美芬在笔记本上签了名,心就已经软了,想想自己当初,就不该对美芬那样发火。小儿女的龃龉,不过是南国六月的阵雨,一忽儿就扫过了,天仍是清清朗朗的。她有些急切地向天海的那个方向望去,想早点儿看到当了准新娘的女友,现在是什么样。
  一会儿,天海同美芬过来了。美芬的确有了些变化,样子洋气多了,上衣隐隐透出里面穿的是吊带装。她远远就向六莲挥手,跑了两步,从凳子夹缝中挤过来。眨眼间,两个女孩紧抱在一起了,两人眼里,一下都有隐隐泪光。过了一会儿,又互相擂起了拳头。“你变了!”“你才变了!”美芬从天海手里拿过一袋“利是糖”,塞给六莲:“我们‘十.一’就要结婚了,在镇上‘桃花岛’摆酒席,你可要来呀。”六莲接过糖,心里也是甜,满天的乌云都散尽了。她说:“我们姐妹,就你跑得快。好事还瞒着我。”美芬一脸的幸福与满足,说:“一直忙,抽不出空来看你。”六莲就一撇嘴:“你心里早没我了啵。我问你,新房在哪里?”美芬脸红了,看看天海。天海就说:“先住我们家,然后再盖房子。”六莲就说:“那要盖三层小楼了?”美芬就笑眯了眼说:“那当然。”六莲说:“你看你,多好。”美芬说:“也不能全指望他爸哟,我们也要抓紧赚钱。”六莲听了,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捶了美芬一下:“已经当老板娘了么?”两人又笑成一团。六莲只顾与美芬说笑,没注意到,天海一直是看着别处的。
  说话间,一阵喧嚷声响起,六莲回头一看,是鳖场的人来了。小郭和若川走在前面。川虽然还吊着胳膊,那风度照旧鹤立鸡群。六莲的心一下就飞起来了,忘情地招着手,喊道:“白助理,在这里呢!”白若川看见六莲,一笑,在灯光下看来无比明朗。美芬与天海在一旁,忽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,窘了一会儿,美芬就用眼色示意天海,小声说:“咱们走罢。”六莲转过身来,脸上灿烂的笑意仍在。美芬说:“我们过去了。”六莲说:“忙什么?”美芬说:“今晚我们和他爸的车一起走,去不了你家了。你一定要去吃酒啊。”六莲说:“那当然,一定的。”两人走了。半途中,又都不约而同的回望了六莲这边一眼,眼神都有些怅怅的。
  此时的六莲,只顾张罗着让鳖场的人坐下。小郭看见六莲,呆了一下,喊了声:“哦呀!”后面老金伸头一看,也一呆,也喊了声:“哦呀!”他一面坐下,一面就故意大声问:“今晚是演《天仙配》么?”六莲只抿住嘴笑,也不回嘴。她悄悄拉了一下若川的衣服,让他挨着自己坐下。
  六莲的心里,这一刻,像有蜜糖在流。她觉得,全场的风光都被她这一处占尽了。这一刻,她盼了许多天,也想象了许多天,终于如愿以偿,像做梦一样。美芬固然是幸福,但六莲一点儿不羡慕。她觉得,自己和美芬,得到的是两种东西,一种是天上的,一种是地上的,根本不能相比。
  领导们此时也陆续入座了。音乐声停止,开场锣鼓敲了起来。六莲身边给吴老伯留的位置仍是空的。若川就问六莲:“你阿爸呢?”六莲说:“等一下会来。”若川又问;“他有事么?”六莲说:“没事。也许,有点伤心罢。”若川略感到惊异。六莲就说:“他年轻时候,在这台上演过戏。那个女朋友,特意翻山来看过的。”若川“哦”了一声,在心里叹了一回,对六莲说:“你阿爸,就是一本书啊。”
  此时的吴老伯,仍在檐廊底下坐着。他知道乡村的戏,开演前的啰嗦太多,锣鼓敲完后,还要放三百响鞭炮,若干领导又要讲话,拖泥带水的没完。耳听得村中喧天的热闹,老伯确如六莲所猜,在心里勾起了不少往事。屈指数来,插队那时节距今已快二十五年了。当年的他,正是少壮,日子处处都显得活泛。乡村里的娱乐稀少,县上发动了自娱自乐,村里青年就组织了宣传队,学唱风靡全国的现代京戏。知青们与当地的青年一起,白日劳动,夜里排戏。生产队的空屋里,胡琴吱嘎嘎响,少男少女们有说有笑,全然不知累。就在这村里的土台上,居然也演出了半本的《智取威虎山》。老伯演了小生杨子荣。戏中这个角色,是要穿马靴、披斗蓬的。这倒好办,最难的是东北人戴的护耳棉帽,在海南到哪里去寻?只好用单帽充了。马靴就以长筒水靴代替。斗蓬是拿做豆腐用的纱布改的,洗得雪白,倒也神似。老伯那时是英俊小生,一身军装,足踏乌亮水靴,煞是光彩。在场上疾走一圈,白袍翩翩如飞,也是颠倒过台下无数女子的。他那女朋友,就是慕名前来看戏,一见而倾心的。姑娘那时还很纯洁,看过戏之后半月,给当年的小吴来了一封信。信中多半写的是大时代的豪言壮语,但有一句说:“今后我无论在哪里看到你,都会远远的、远远的迎上去,紧紧的、紧紧的握住你的手。”这样的句子,在那个时代,无疑就是示爱,不由他小吴心不软。一段乡村恋情,就此开始。
  堪堪二十五年即将过去,对吴伯来说,人生这部大书,竟渐渐的要合上它的书页子了。老年境界像秋风晚凉,不经意间袭来,老伯才悟出,一辈子原来也就是这二十五年。成也好,败也好;荣也罢,辱也罢,一生所有的戏,都在这二十五年中演完了。此后的岁月,也就是等死而已,日出日落,戏是不会再有了。惟有女儿一天天长大,能给他少许的安慰,不过那已是下一代的戏了。轮回下去,再过二十五年,六莲也要慢慢合上它的书页子了。
  这些日子,老伯又添了些心愁。他原本铜浇铁铸的身体,自过了五十之后,不料想一天天变得衰弱。过去还能庆幸无甚大病,但近一年来,总觉脖颈僵硬,手脚麻痹,做活时颤颤的拿不稳锄头。想去卫生院看看,又担心医药费压得死人,于是延宕下来,近几日竟一天天的重起来。本来,农人活一世,身体和力气就是本钱,现在眼看本钱要出问题了,老伯心里怎能不焦虑。
  他独自坐了许久,想不出个名堂来,终于叹了口气,起了身,抹把脸,换了干净褂子,向戏场蹒跚地走去。
  

  21
  
  “这戏怎么还不开演?”老金在戏场上把脖颈都望酸了,仍看不到马寡妇,大失所望,就连连的喊起来。台上的幕布仍然垂着,开演前的仪式果然繁琐。待到霍村长上台演讲时,观众早已耐不住,也都喧嚷起来。霍半见下面不稳,便也模仿镇长的样子,用两手在空中向下压了压,但他哪里压得住,众人反而喧哗得更凶了。霍半无奈,只好一抱拳,笑着说:“开演,马上就演。不过,今天能看戏,各位还是不要忘了,甘肃客商是出了大力的!”
  帷幕终于拉开,观众的吵闹才渐次平息下来。今晚的戏,实际是两个折子戏,一文一武。先是《杨门女将》,押后的是《秦香莲》,两个戏,都与妇女有关。出场的那些女将,铠甲鲜明,珠玉满头,冠子上两根雉尾摇摇摆摆。人一出来,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。这琼剧,原本是南戏的一支,曲调高亢,台上的娘子一开口,便是响遏行云。那尖声,就像滑滑的丝绸,绝无瑕疵。村人们虽无文化,但自有他们的一套口味,听到了有人唱,霎时就是一片叫好声。
  直到这时,吴老伯才挤进人丛,找到了六莲。六莲忙起身,扶他坐下。若川向老伯打了招呼,又伸过手去,两人就郑重握了一握。此时的戏,也渐渐也能看出精彩了。台上的女将与辽兵,已是撕打得车轮一般,刀枪剑戟,铿然有声。村民们平日哪里看得见这种五色斑斓,一时间都痴了。若川、六莲和老伯,也都眼望着台上,各不言语。待到一场落幕,老伯才掉转头来,朝若川笑笑:“这乡野地方的戏,也还是有些看头。”若川点头称是,说:“我已是好多年没看过戏,更不要说在露天了。”老伯就说:“前半场武戏,其实没甚看头。舞枪弄棒的,不过是博大家一笑,后半场的苦情戏,才是精彩。”若川“喔”了一声。六莲却不同意,说道:“武戏也是好,女子里边,也是有英雄的。”老伯便喝喝一笑,说:“看来,我们的六莲,也是有思想的。”六莲撒娇地拉了老伯一下,说:“我没说错嘛,你让白助理讲。”若川就赶忙打圆场说:“女子当然有英雄,不过,英雄不一定非要打仗。”老伯就笑笑说:“对,做田也可以是英雄。”六莲说:“算了,你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?”若川与老伯对视一下,就都笑起来。
  到了下半场《秦香莲》,果然如老伯所说,是一个上品的戏。演秦香莲的那位青衣,身手甚是了得,把那哀怨之腔唱得如同细瓷,一声哀似一声地锯在人的心肉上。那戏文也是好,一波三折,既有笑料,也有悲情,村人们先是笑得前仰后合,一路看下去,又渐渐被弱女子的遭遇所牵引,无论老幼,欷嘘一片。待演到秦氏拖着小儿讨饭的光景,那女演员一声剜心挖肺的啼哭——“我的儿呀”,如雪崩一样,让所有的人都无法再撑住,场内竟有忍不住放声号啕的。女人们纷纷拿出预备好的手帕、毛巾,拭着那拭不尽的泪。若川自幼到大,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,不禁为之动容,热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,忍也忍不住。再悄悄的看看六莲和老伯,两人也都是泪流满面,完全进入了忘我状态。若川拿出纸巾,拈了一张,碰了碰六莲的胳膊。六莲也不理会,摇摇头只顾看戏。饮泣中,她一只手忽然紧抓住若川的手,死死不放。
  六莲的手虽有薄茧,但此刻却万分柔弱无助。若川在心里叹,这戏端得是好,竟然能勾起所有人的身世之感。人间花好月圆的时候,毕竟不多,更多的只是无奈。人们来这里看戏,笑一笑,又痛哭一场,不过是精神上经了一次洗礼,把心头的积郁散一散。待到舞台上包龙图出来,拿铡刀斩了陈世美,村人们才发出一阵欢声,继而又掌声如雷。演员被掌声所扰,居然就在台上停着,等掌声过去再演,也没有人以为是破绽。六莲此时松开了手,拿手帕擦干了泪,脸上又有了笑。
  戏终于是散了,但人们一时还不能散去。场子外围,外村和镇上来的人先走,里面的人动不了,索性就坐着聊天。鳖场的工人们在开老金的玩笑,若川与吴老伯在交流看戏的体会。六莲没有讲话,默默看着重新垂下的大幕,心里有曲终人散的惆怅。再往远处望望,见那些领导与霍半握别后,鱼贯上了车。美芬与天海拉着手,也上了一辆小轿车。不大一会儿,车队悠悠地走远了,进入了暗夜里。六莲收回神来,听若川与阿爸正在谈旧时代的妇女之苦。忍不住,她就突然插了一句说:“女人的命,从来就是苦。”
  终于可以走动了,霍村的人就搬了板凳散去。穷人的欢乐结束时,是见不到“灯火下楼台”的气象的,就如灶火熄灭,“轰”一声就什么都燃尽了。刚刚戏台上面的娘子军、水袖飘飘的小妇人、明晃晃的刀枪……说没有就没有了,恍如梦一场。场子上的灯熄了,小村又浸在月色里。鳖场的人与六莲父女俩鱼贯走在归路上,晚风里,秋凉惹起他们许多的思绪。
  月下的院落伏在路旁,瓜棚豆架、青石黑瓦都历历可数。人就在这雕刻般的夜景里走。若川、六莲和吴老伯都各自想着心事。小郭也不说话。就连老金也缄口了许久,走到半路,才忍不住吼出了一句歪歪腔:“思想起、马寡妇,我的小娇娘……”那憋着嗓子拔高的小调,竟也有刚才秦香莲哭诉时的哀怨。
  吴老伯走在最后,看六莲扛着板凳,鱼儿摆尾似的活泼,心下就有点歉然。想自己当初若不把她收养,六莲现在十有八九是生活在城里,虽然仍是孤儿,但对她,终究少了一层遗憾。十七年来,自己虽然给了她亲情,却没法子给她一个好生活。只委曲了这个孩子。如此,六莲一生的书页,也免不了要在这穷乡僻壤里翻到完了。想到这,老伯才意识到自己过去太固执,忽然就起了个念头:不如就托付白助理,把六莲带到城里去算了,即便是服侍人罢,总还可以开开眼界。如果万一有机会留在城里,也就随她去。自己这一生的路,不是很坦平,不能勉强儿女也一定要接着走。
  此时的六莲,全然想不到,阿爸对她进城的事态度已有了松动,她只想什么时候去求求白助理,说服阿爸放自己去飞。城里的情况,固然不是十全十美,但哪里不是有好也有坏?城里的人,总还是过着堂堂正正的日子,只要不与外国人比,就不用低三下四,不像乡下人永远要低人一等。像白助理这样一见就让人感到舒服的人,在乡下一辈子也难遇见一个。这样的生活,六莲不想再过。在霍村从小到大,看了十七年不变的山,还有什么可留恋的?
  走在前面的白若川,这时的心境更是纷乱。看完一场戏,他窥见了六莲刚强下面藏着的柔弱。当初命运将她抛出城市,就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送回原处了。这个心结,六莲是一生也解不开的。她永远在寻找一个可以攀援的支点,做着关于出生地的梦。那只生着薄茧的小手,刚才想要紧紧抓住的,并不是他若川,而是想抓住一个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,好带她飞升。若川意识到这点,就很惶恐。他自己不是强者,拯救不了什么人。在人世上走,想不随波逐流都做不到。六莲这样的信赖,他担当不起。眼见得六莲一天天与自己走得近了,他就更加不安。他知道自己的份量,是担当不起种种要发生的后果的。
 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思,短短的路也就仿佛很长。蜿蜒的石板路终于到了尽头,老宅近在咫尺了。留在家里的小白欢叫一声,窜将出来,打断了老金的月下咏叹调。在岔路口上,鳖场的工人纷纷与六莲父女道再见,若川也停下来,伸出未受伤的左手,与老伯握了握手。老伯问了问伤愈的情况,说:“你养伤,有空就过来坐。”六莲就说:“骨头还没长好,你要多来我家吃饭呀。”若川连声应着,心里很感动,觉得乡人的淳朴,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,万金难抵。如果自己能长久的留在乡下,那才是此生功德圆满。

  22
  
  农历八月,南国舒服的日子就开始了,天气不再暑热难当。白日虽也是艳阳高照,但总不至于汗流浃背了。鳖场的鳖儿食量大增,一天天狠命地长,堪堪已有六、七两重。一个个顶盔贯甲,越发的乌黑油亮,捉一只掂在手上,竟是肥肥厚厚的一坨了。再过个把月,上市绝无什么问题。眼看收获的季节将至,工人们心里也有喜气,虽然鳖场的收入与他们实不相干,但经过数月的劳作,总算有了成效,人人都觉很安慰。
  若川的伤,养了二十多天,肿痛早已消失。只觉得骨头芯子里痒痒的,知道伤处已经长好,可以拆夹板了。一日,他与小郭说了一声,叫一个工人骑摩托带他去了镇医院。医生看了看,就恭贺他恢复得好,吩咐去了夹板,但中药还是要接着吃。再过十天半月,就全无问题了。不过“伤筋动骨一百天”,养还是要养一阵儿的。护士取掉了夹板,若川的精神就一振,直觉得重新做了一回人。他把右臂慢慢的活动了一回,又忍不住笑了一回:早先并不知,原来手臂能自由活动,是天赐的一种优待。医生对病人这种孩子气的神情见得多了,也就淡淡的,不大理会。若川忽然想起,赶紧拿出了三百元钱,权且充做红包。医生倒是无所谓,推拒了一下,但禁不住若川强塞,就收下了。若川见他并不看重外快,心想,幸亏乡下风俗还算淳厚,若在城里遇到心狠的医生,小费未给在前头,不把你骨头乱接一气才怪。那个霉,就倒大了。
  出得医院门,见到天清气爽,街上人的眉目都很有神。想自己吃了快有一个月的闲饭了,若川就生出来马上要做事的愿望。他推说要去看一场录像,先将拿工人打发回去了,自己慢慢踱进了市场。
  一路走来,就把建材店、五金店、杂货店、鳖饲料店逛了个遍。在一家五金店,看到里面老板是一对小夫妻,都干干净净的,仿佛是受过教育。两人见若川逛进来,竟有些愕然,光是直直的看着他,也不热情招呼。若川不禁纳闷,向他们点了点头,看了看,觉得无甚要问,便走出去了。在街上几个店里,他把想了解的物品价格打探了一回,做了记录。又向鳖饲料店的伙计请教了一番,知道了多少鳖应该用多少料。一切打听好,心里便有了底,招手叫了一两三轮摩托往回返。车路过刚才那家五金店门前时,见那小夫妻又在望他,神情很神秘。两人年纪不过才是中学生般大,居然也就撑起了门面。在乡间也算较为体面,不至于栉风沐雨。女孩子的神气有些像什么人,若川便连想到在乡间烈日下劳作的六莲,忍不住,在心里叹了一回。
  回到鳖场,工人们见若川不再是伤兵模样,都欢呼起来。小郭更是问长问短。若川全不露声色,只与大家打着哈哈。午饭后,睡了一觉,就爬起来算帐。他把往日所做的帐目摘要翻出来,细加核对,又拿起笔在纸上乘来除去。一个下午算下来,结果有了,竟惊出他一身冷汗。原来这小郭在搞钱的事情上,是个很手辣的人,不仅虚报了物品单价,也虚报了进货数目。从眼前帐目上显示的花销看,就是两个鳖场,也断然用不了此数。至于在建鳖场之初,所用的水泥、红砖、涵管与机械诸项,埋伏就更大了。粗粗地估计,落到小郭腰包的浮钱,大概有十万左右。照此,若有一年下来,这家伙捞走二十几万没有任何阻碍。面对这个数目,若川不免目瞪口呆,随即抛了笔,呆呆的立在了窗口。
  他想,如今的世道,已不再是大鱼吃小鱼,而是虾米来吃小鱼的肉,小鱼去吃大鱼的肉,一层层的吃上去,最终真不知是吃掉了谁?就像这公司里,老板在吃银行的贷款,小郭就在吃鳖场的费用,人们各自有活路。
  对小郭的胆大妄为,若川心里愤愤。他知道,当初老板与小郭签合同,大致已经算准,如果鳖场经营正常,小郭每年的分红不过就是十多万。公司早估计小郭要做些手脚,因此这一笔也估算在内了,充其量不过两、三万而已。哪知小郭是个绵里藏针的人,才六、七个月时间,公司分文未赚,小郭倒先把一年的钱捞足了,今后的旱涝他全不在乎,而且还要捞下去。到年终分红,另外又有一笔合法收入。如此,鳖场岂不成了他小郭的摇钱树?
  若川在窗口呆了一回,又推磨似地在炮楼上转起了圈子。想想这事情真是棘手:若将情况汇报上去,鳖场马上就会天翻地覆,老板自然要赶跑小郭。在这里,若川又多想了一层。他想,若是小郭一走,几个湖南工人即便不随他去,一时也难找到能当场长的人。几千只鳖业已长成,下月就要售卖,批发的销路全在小郭手里。若小郭一走,鳖场即刻就是个死!若几千只少爷似的鳖万一有个病祸,他若川自己怎么收拾得了?鳖场若是顷刻间瓦解,影响到银行贷款,进而危及公司前途,老板肯定要找一个人来怪罪,自己又怎能脱得了干系?想想本来不过是跑到乡间来逍遥,却要担起这天大的罪名,岂不是很冤枉?
  在炮楼上转了半晌,若川渐渐平息下来。想来想去,只有先将此事压下,忠不忠于老板已顾不得了。事情若是摆不平,大家都是要死。只有先自己出面,警告小郭立刻收手,甚或吐出一部分钱来更好,将鳖场无论如何维持下去。这样大家都好。于是,若川就把前前后后要说的话斟酌好了,准备到晚上跟小郭摊牌。
  吃罢夜饭,若川抽空去了一趟老宅。白天在镇上,若川想到,自摔伤后,叨扰六莲一家之处真是不少,光是送莲子粥六莲就跑了五六次,这人情总要回一下。于是,就在镇上商店里买了两瓶上等的广东米酒,还有几袋“德芙”糖果,打算给父女俩送去。到了老宅,却不见六莲,只有吴老伯一个人坐在廊下,听着收音机。见若川来,老伯连忙让座,又砍开一个红椰子请若川尝椰子水。老伯眼花,过了一会儿,才看到若川是提了东西来的,就问:“这是什么?”若川讲明来意,老伯就把那头摇得波浪鼓似的,说:“乡野人家,你不要讲那些礼数,邻里相帮,不足为怪。东西拿回去退了吧。”若川说:“一点心意,不算什么。再说这东西卖出来,商家如何肯退?你还是收下。”老伯笑笑说:“我生平不受无功之禄,你不要破我的例。酒我决不能要,你买给六莲的糖果,也就罢了。”若川只好答应,他四下看看,六莲不像在家的样子,想问,又怕唐突,就陪着老伯乘凉。老伯说道:“这些年,乡里的人情也淡了许多,你若帮了别人,倒像是有所图似的,人心早隔了一层。”若川就说:“城里就更是了,若讲人心纯朴,还是乡下好些。”老伯说:“那当然,不过,乡下的日子还是艰难了一点。”若川说:“政府就没有一些救济么?”老伯冷冷哼一声,说:“下面的和尚你不是没见过,能指望他们念出什么好经?我们这里,是穷地方,上面救济款是年年有的,下面半途就给你拿走了,几个人一分,农民哪里知道?你想,他霍半靠刨土,如何就能刨出个小洋楼来?”若川一惊,说:“现在还有这样的事?老百姓也就忍了?”老伯说:“古人说的话,有的到现在还是好用的。一是‘山高皇帝远’,二是‘官官相护’,你不忍又怎么办?”老伯砍开的红椰,汁水格外清甜,若川喝了,通体凉爽,便感慨道:“农村若是没有这些贪人,该是很不错的。”老伯说:“乡村这样下去,怕是留不住人了。六莲最近也在张罗去海口,你觉得怎样?”若川说:“城里,也是难。”老伯说:“我最近想想,去城里,于她也许是好事情,就让她去碰运气罢。”若川明白老伯的意思,连忙说:“若六莲非要去,我自然会尽力帮她。”老伯吸了几口水烟,红光映得面庞更是苍老,他幽幽地叹了一声:“我就是怕她一步走错,误了一生啊!”若川就说:“哪里会?六莲也是聪明的。”
  聊了一阵儿,若川总觉老宅里没有了六莲,意趣减弱了不少。这样一想,又惭愧自己太自私。坐了一会儿,还是想走,便起身告辞。老伯叮嘱把酒带走,又说:“你等等。”说罢去檐下摘下一串咸鱼,递给若川说:“农家吃不起大肉,只有这个好下饭,你拿些去,省得口淡。”若川不忍,想推辞,又怕老伯埋怨他讲究虚礼,只得接了。
  出了院子,若川回头看看,见老伯仍坐在廊下,如黑黢黢的岩石一般。为了省电,全屋灯也未点一盏,只有那烟火一明一灭。若川想想,心里就难过,若六莲真的去了城里,老伯该怎么办?
  回到鳖场,见时候不早,若川急忙约了小郭,对他说有事要谈,两人就相跟着上了小楼顶层的天台。天台上摆着茶几和椅子,平日里工人们无处消遣,夜饭后就上来,乘凉、喝茶、聊女人、数星子。小郭把几个工人赶了下去,两人相对落坐,心内都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。
  若川是头一回上来,便望望四周,见皎洁月光下,山川形胜,林木苍郁,心说这鳖场的选址,端的是个好地方。就问:“这地方当初是怎么找到的?”小郭说:“我和老板两人,在琼海、文昌一带跑了四天。老板什么也不懂,偏要指手画脚,我却是要考虑交通、水源、饲料供应这些问题。只有这一处,是我们两人都看好的。”若川点头说:“好地方!卧虎藏龙了。可惜了你一身本事,窝在这里。”小郭看看若川的神情,说:“助理,有什么话,就说罢。”若川拿出两张纸条,一张记录着小郭报的若干虚账,另一张,是所购物资的实价和实际用量。小郭接过,借着明晃晃的月光,看了个大概,但却一点也不张惶,看看,又想想,只说了句:“你都知道了?要怎么办呢?”若川说:“人要讲良心。老板待你不薄,你怎么可以这样?”小郭说:“助理,你其实还漏算了一笔账,我在这里打点关系、安抚工人,还有零星用度,都是自己垫的钱,拢一拢,也有五万多了。”若川说:“就算是罢,但公司职员卖一年的命,所得才多少?你却一拿就是几万!”小郭就摇头说:“那不一样。我是吃技术饭的,每年少不了要拿十五万。进了你们公司,反而要搭钱进去,这又是什么道理?鳖场这个样子,年终又哪里能指望分红?”若川见小郭错也不认一个,就有些强硬地说:“我做人有个原则,饿死也不能做贼。”小郭听了,一怔,忽然就有了些气:“那公司又在干些什么?我、公司,不过是联手在骗国家罢了。”若川一摆手,冷冷地说:“那是两码事,你不能对不起公司。”小郭却驳道:“那也要公司能够对得起我!”
  两人一时僵住,都无话。小郭就拿了若川一枝烟,点燃闷闷地抽。四下里,月光清冷,水池中的鳖儿跳跃不止,溅水声彼起此伏。通道上,有个巡夜的工人无聊地在走动。
  若川想,讲了这半天,竟听不出小郭有一丝愧疚,真真是岂有此理。不由得就一阵恼怒,想明天就把情况跟老板讲明。鳖场的事情,即使重打锣鼓另开张也无不可,只是不能让小郭这样嚣张。
  过了一忽儿,却听小郭说:“助理,你是个有城府的人,比我懂道理。公司需要贷款,也就需要鳖场,需要我这个场长。我如何做,你尽可装聋作哑,公司再不会有第二人能这样认真。你、我、老板,都各谋些财路,有什么不好?”若川就微微一笑,说:“小郭,你要逼我离开鳖场么?”小郭摆手道:“哪里,你尽管在这儿修身养性。就像银行看我们公司是个规矩的公司;公司看我这鳖场,也是个规矩的鳖场。人,不会都活得像你那么清白。”
  这场对话,显见得小郭是在占上风,若川知道,他谋划了也不止一日,不是一下就能震慑住的。于是就说:“你说的是一种理,但也有另外的理。老板们行事,多不按常理。你不要以为,公司非要这个鳖场不可。我劝你还是收手,好好地经营一下,赚也要赚个干净钱。或者你想走,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走。”小郭听了,若有所动,感到了隐隐的压力,沉默了半晌,便说:“也罢,就算我流年不利,少赚了十万八万。但是,鳖场这样子,如何就能赢利?”若川说:“我们一块儿来维持罢,不见得山穷水尽了。只是,两败俱伤的事,我劝你不要再做了。”若川的话,柔中带刚,意味小郭是听得出来的,他狠狠吸了一口烟,叹了口气说:“人在世上活,却不能好好的做事,还有什么活头呢?”若川听他慨叹,竟也牵起了同感。抬头望望上苍,黑夜里是一片空漠和混沌。若川自然是知道,世间不会有人回答得了这问题。忽然就联想到,人的聪明才智,几千年了,大多都没用在正当地方。所有的人,好像都在胡乱的活着。有头脑的人,反而是苦恼。

  23
  
  若川去老宅送礼的时候没有看到六莲,六莲是到女友亚娟家去了。眼看要过中秋了,亚娟从海口回家探亲,这件事在村中引起些小小的波动。一个村姑进了城,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,再回来时已经脱胎换骨。城市又一次给了这小村一个神话。关于亚娟的回家,村里的传闻很多,譬如,说她是由一个中年老板用轿车送回家的;又譬如,说那老板进了亚娟家门,甩下五千元做见面礼,吃了一餐饭,自己回了海口。乡人们居于一隅,对于外界来的人与事,有些夸张总是难免,但这事情还要有个主干,才会有传闻中的枝枝叶叶。有一件事,应该是无疑的,那就是亚娟这次去海口,肯定是以飞快的速度“傍”上了一位老板。这泼辣姑娘,说到做到了。
  六莲黄昏时在村井边洗衣服,听到了这件事,又惊又喜。顾不得矜持,就跑去了亚娟的家。进门后,一眼看到亚娟的打扮,证实了村人的传闻并不虚妄。亚娟穿的是件连镇上都无人敢穿的吊带装,上露背,下露脐,薄得什么都能看清。这装束,先就把六莲吓了一跳。两个女孩见了面,就手拉着手,欢喜得叽叽喳喳。六莲说:“呀,变成了这个样子!”亚娟笑得很妩媚:“再变,也没有你漂亮。”说着,就把六莲拉到闺房里坐。六莲见房间里大包小包,都还未来得及打开,就说:“发财了哟!怎么这样快?”亚娟撇嘴说:“这算什么?海口的事情,三天三夜也给你讲不完。”六莲见门外并无人来往,就凑近前去细琢磨亚娟的吊带装,她拉了拉亚娟里面胸罩的透明带子,恍然大悟的说:“原来是这样的!你真是敢穿。”亚娟就笑,说:“再在山里蹲着不出去,我们就要变成老太婆了。”六莲说:“太夸张了。”亚娟就碰碰六莲丰满的胸部,说:“城里女人,只要不露这里,什么都敢穿。”六莲脸一红,就要回嘴。亚娟忽然想起,就摆手制止她,又去把门关好,从蛇皮袋里抓出一件透明的吊带裙:“你来试试这个。”六莲有些慌,忙说:“我不行的。”亚娟说:“怎么不行?在乡下,可惜了你一副好身材。”不容分说,就帮六莲脱了外衣,换上了吊带裙。又拿了一面镜子,上下照给六莲看。六莲看镜中的自己,白而苗条,端的是换了一副模样,就想,这个样子,如何能在街上公然的走?不由就说了一声“真羞啊”,捂上了脸。亚娟就咯咯的笑:“怎么样,要迷死男人吧?”六莲慌忙褪下裙子,穿好衣服,说:“你是越学越坏了。”亚娟说:“我说的,都是硬道理。我们姑娘,除了身体还有什么?不趁这时候迷住一个有钱人,还会有出头之日么?”
  天渐渐黑下来,两人嫌屋里闷,就出来坐到院里。亚娟的父母坐在堂屋内,点着蚊香乘凉,一边高声说着话。两个小姑娘就靠着椰树根坐下。日子已近八月十五,月亮早早就上了东山。头顶上的椰树叶子,大鸟翅膀一样在夜空中晃动。六莲坐在亚娟身边,感受到了这新潮女孩从城里带来的气息,一时有些沉醉。一会儿,嗅出亚娟身上有股异样的香水味儿,六莲就问:“听说你找到了一个老板?”亚娟说:“就算是吧。”“做什么生意的?”“卖海鲜。”“那不是……”六莲想说,那不是跟马寡妇是同行吗,但又想,马寡妇怎能与海口的老板相提并论,就改口问:“什么时候结婚?”“结什么婚?”亚娟诧异地反问道。六莲说:“不是找到老公了么?”亚娟鼻子嗤了一声,咯咯一笑说;“什么老公?是人家的老公。做情人还差不多。”六莲大惊,说:“咦,你不会是做了二奶啵?”亚娟说:“二奶又怎样?也没什么不好。我只问,谁能给我房子,谁能给我钱。”六莲眨眨眼,心里一凉,忽然就有了一种幻灭感,喃喃的说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亚娟就说:“小傻瓜,男人,哪有几个是好东西?蠢人才找老公呢。我只管弄清三件事,他们要什么?我们能给他们什么?给了以后能得到什么?”六莲又是一惊:“不会的啵!”亚娟说:“我看到报纸上有句话,叫‘有奶才是检验娘的标准’,我看你呀,以后你找男人,也要先问有没有奶。好男人确实有,可他能娶你么?”说着她忽然抓住了六莲的手,很认真的说:“你比如,那个鳖场的白助理,好是好,但他能娶你么?”亚娟无心的譬喻,在六莲听来,却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隐私一样,就摆脱亚娟的手说:“我不要他娶!”亚娟笑了,笑得前仰后合,然后说:“不过,若能做白助理的二奶,也是很舒服的哦。”六莲便打了亚娟一拳:“你胡说!”
  临别,亚娟要把刚才那件吊带裙送给六莲。六莲摇摇头道:“我不能穿的。”亚娟说:“怕甚,在家里穿么。”六莲说:“不行,老爹要骂死。”亚娟笑笑,也就作罢,将六莲一直送上了村道。
  水样的月华,铺洒在麻石小路上,村庄在微醺之中。六莲觉得脚步又轻快又滞重,耳边还响着亚绢的那句话——“鳖场的那个白助理,他能娶你么?”这样具体的一个问题,十七岁的六莲的确没想过。以往她想到白助理,只是喜欢,心里面有柔情。而自己想去海口,多半也是为了这个男人。可是,今晚的亚娟所带来的,却是一个与白助理所带来的不一样的海口。亚娟带回的这个海口,光怪陆离,似乎没有她六莲能存身的地方。究竟哪一个海口,才是真实的呢?六莲在心里问自己,白助理——想到这个名字她就脸发烫——这个男人能够无论在何时、无论在哪里,都对我这样好么?
  六莲回到家,见阿爸已经睡下,就轻手轻脚进了闺房。打开灯,眼睛一亮,看见了放在梳妆台上的糖果。拿起来看看,包装精致得很。一下就想到,是白助理晚上到家里来过。六莲坐在床上,轻轻摩挲着这些可爱的礼物,心头一阵阵热。两个月来,白助理已经融入了她的生活。她平日里一言一笑,都会想到,白助理若是听见看见,会不会喜欢。自己想去海口,那条路太长,又很渺茫,但她下决心要去。亚娟说的种种事情,打消不了她的勇气。六莲现在的所想,不是像亚娟那样,要依傍一个什么老板;也不是像美芬那样要谋个明媒正娶。六莲只想,能和自己喜爱的人同享一片天空,同呼吸一个城的空气,就很好。只要自己高兴,就能见到所爱的人,与他打趣儿,与他散步,可以撒娇似的握住他的手,这就够了。幸福,不是钱,是心,是息息相通啊。六莲就这样,捧着糖果,痴痴的想了半晌,没来由的,眼角流了泪。
  睡下后,她把糖果放在枕头旁。她不舍得吃,只看着它,就很舒服。她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着,有很多人闯进来,一会儿是白助理从容的微笑,一会儿是亚娟得意的眉眼,一会儿又是阿爸闷闷不乐的神情。然后,恍惚中白助理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向她伸出手来,将她拽住,一步步走向一座金光闪闪的大厦顶层。头顶上的太阳很亮,把他们两人都融进去了。
  六莲在巧克力糖果的香气中入睡之时,白若川仍然坐在鳖场小楼的顶上。他和小郭谈完之后,就让小郭先去歇息,自己要独自呆一会儿。夜气有点凉,千山万壑都在月光里。他望望老宅方向,已无一星灯火,知道父女俩已经睡了。他想,就能够想象到的辽阔疆域里,差不多的人恐怕都已睡了。现代社会不会有什么诗意,这月将圆的夜里,人不寐的景象已是非常罕见。多思的人,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?将小郭的事情谈完,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,这些讨厌的俗务,就随他去罢。人活着,免不了要争争斗斗,可是等到老一口气咽下,又能带走什么更多的东西?没有任何的风光能够长久,这若川早就看的很透。满世里忙忙碌碌的,不过都是要谋饭吃,若川唯一与人不同的,是想在这之外,能享一点悠闲而已。
  在咫尺之遥的六莲,是他无意中窥到的一片景致,就像细雨,润过他的心田。他在感激之余,又不禁惭愧,自己能给六莲带来些什么?六莲和老伯,都对他都是有一些期待的,然而他若川在商业浪潮里,不过是一条无桨无帆的孤舟,自保尚且难,又怎能渡他人到彼岸?
  此时巡夜的工人走到楼下,向若川招呼了一声,催他早去歇息。若川应着,慢慢站起身来。眼前,万物正酣睡得好,世界变得比白日理智得多。他想,人与人,物与物,永远都能像此刻这样恬静,那该多好。
  

  24
  
  这一天,是农历八月十四,中秋前一日。因日前连连下过几场雨,秋凉日显一日。燥热一过去,村人的心境也不再烦乱,看山水索然如旧,但却是安谧得多了。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意识到,从这一日起,小村的平静就要被接踵而来的灾难所打破了。
  早饭后,美芬家里一个小男仔跑来给六莲送口信,说美芬已经回到了家,为出嫁正忙得焦了头。邀六莲赶快过去商谈,请六莲做为伴娘“八姐妹”之一,出嫁那天要担大任的。六莲闻听,心情很复杂,本不想去充伴娘,但姐妹之谊又不好推却,只得匆匆打扮一下,赶了过去。美芬家里,已是忙成一团,筹办各种嫁妆。“八姐妹”已来了四个,正做着女红,缝衣缝被。乡俗里,八姐妹这一日,要在美芬家忙到晚,中午就在美芬家吃了。事多得像乱麻,尤其是如何想出古怪法子刁难新郎家人,还须细商量。
  上午,小郭约了若川,一起去镇上买物资。前一晚的谈话,明显是起了作用,小郭审时度势,不想把事情激化,决定了隐忍下去,当务之急是与若川平安相处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昨日里,村中的劳力已如约将鳖场新的排水沟挖好,今日去镇上,就是为了买水泥做涵管,一并再请了泥水师傅来。此外最重要的,还要买个磅秤,把那个假的替下来。
  若川是北方人,不大耐热,入秋后心情就舒爽得多了。加之困扰了他两个多月的财务“黑洞”已经搞清,局面暂时控制住,所以一时无忧,心里很平和。坐在小郭摩托车后座上,一路只讲笑话。他说:“你不要心存歹意,再把我掀到沟里去。”小郭自是乖巧,打个哈哈应着,说:“我哪敢?再把你掀到沟里,六莲就要把我吃了。”若川见他说得暧昧,便只好装糊涂说:“六莲倒不能怎么样,小心回到海口,我老婆要拿你问罪。”到了镇上,两人一路看货、询价、雇人、雇车,忙得一头汗。看看中午赶不及回去,就在小店里吃了碗面,下午又接着忙。
  中午六莲未回家,老伯从地里喷药回来,感到十分劳累,手脚麻木得厉害,将昨日的剩饭热了热,胡乱吃些,就躺下歇了。这一觉睡得昏沉,到得下午三点钟,才朦胧醒来。仍感浑身酸乏,于是就躺在床上假寐。想来想去,疑心自己得了什么病,决意过了中秋去镇医院看看。看看自己身体不行了,再想到今后的日子,老伯忧烦甚多,感叹人终究不能胜天。五十多年来,头一次感到意志消沉。
  正思虑间,忽地听见门外有人声嘈杂,气势汹汹。心里不免一惊,想难道是镇上的黑帮闹到这里来了?连忙爬将起来,走到堂屋,便看见院子里已涌进若干人等,制服俨然,表情严肃。还有些乡邻,是相跟来看热闹的。
  霍半嘴叼着洋烟,从人丛中走出来,朝老伯假意笑笑,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说:“老吴,这是镇上的清欠工作队。这两位,是蒋所长、黄所长。镇上的行动,嘿嘿,我拦不住的,有话你跟他们讲吧。”
  吴老伯见这灰灰黄黄的制服人员一大群,心下早已明白,暗咒了霍半一句,就说:“你们先等等。”说完回身进屋,拿了烟枪,搬了个竹椅,坐在堂屋大门外的廊上,方才又开口说:“我今日做田,累了,只能跟你们坐着说。”那体态肥硕的蒋所长,本以为乡民无有敢阻拦公务的,见此不由一惊,打量吴老伯,知道不是一般老农,心里奇怪,就低声问霍半:“这一家欠了多少?”霍半说:“五百多。”蒋所长就对吴老伯说:“看你年纪有一把了,我愿跟你讲讲道理。不过才五百块,不多么,我看就不要拖了。今日镇里统一行动,一个也不能少的。”老伯点燃烟,慢慢吸了一口说:“没有。”老蒋说:“去借么。”老伯说:“借不到,银行又不是给我开的。”老蒋有些恼火,说:“你这是什么话?”老伯说:“人话,我只讲事实。就像你们今日要钱,不就是镇里过节要用么?”老蒋闻言大怒:“放屁!跟你先礼后兵,你还敢顽固?”老伯抬头瞟了老蒋一眼,仍是慢悠悠的说:“你这话,三十年前我也对别人说过。能吓倒谁?”老蒋说一声“好”,心里发了狠,回头与派出所黄所长交换了一个眼色,把霍半拉到身边问:“这是个什么东西?”霍半谄笑一下,说:“你莫气。他是老知青,当年打瘫了人家大队书记的那个。”老蒋听了,脸上皮肉动了一动,说:“怪不得,劣根性不改。”说罢看一眼黄所长,黄所长会意,一摆头,四个灰制服联防队员冲出来,齐齐围住老伯。蒋所长正了正大盖帽,一本正经的说:“我们执行公务,你不配合,怨不得我。拔锅!揭瓦!有什么拿什么,以财产抵欠款。”四个联防诺了一声,挽起袖子就要向屋里冲。看热闹的村人惊呼起来,嚷成一片。却见老伯霍地站了起来,一脚蹬翻了竹椅,又把烟枪狠狠摔到地上,伸臂拦住了联防:“你们敢动!我活了五十多年,光天化日,没见过敢当面拔锅的。你们要进去,我们当中先死一个再说!”
  这时老金听人说老宅出了事,已带了几个人,携了铁锨、十字镐赶了来。见是穿制服的人在追債,就未贸然动手,看了一会儿,实在耐不住,喊了声:“要抢劫么?”几个联防回头,见是几条虎视眈眈的壮汉,便哗啦抖出手铐,抽出电棍,喝道:“想干什么?”老金就说:“要打老蒋!”老蒋一听,脸上皮肉抖了一下,问道:“什么人?”老金说:“湖南人,专打老蒋。”老蒋气极,骂了句:“妈的,都给我拿下!”霍半见势,连忙上前对老金说:“地方上的事,你们鳖场不要插手。”话音刚落,只见翁哥从人群中挤出来,手里掂着老伯家的波兰伐木斧,在石阶上“当”地敲出火花来,说:“你一个村长,为何吃里扒外?”霍半说:“哦,你也要说话?这关我什么事?”翁哥说:“老伯这样的老实人,你们也要欺负?要逼命么?”
  见事态要闹大,黄所长便掏出手枪,在头顶晃了晃,吼了声:“无关人员,都让开,不要妨碍!”老金冷冷一笑,哗一声敞开前襟,露出带伤疤的胸膛,拍拍说:“哦,你也敢毙人?”这时老伯已气得浑身颤抖,喘息着说:“让他们抢,我看他们敢不敢!”说着双腿一阵剧烈麻木,眼看着站不稳,就向地上瘫下去。众人又是一阵惊呼,翁哥连忙弃了斧子,弯腰去扶老伯。
  正僵持之间,人群后面又起了骚动。原来是在美芬家忙碌的六莲,听到人报信,与美芬一道赶回家来。六莲面色苍白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分开人群一看,见阿爸瘫坐在地上,哇一声就哭将出来,忙上前跪下,抓住阿爸的肩膀。老伯喘着说:“你莫怕,没有什么的。”美芬也跟上来,一眼见到率众来讨债的,却是自己未来的公公——税务所蒋所长,顿感万分尴尬,脱口而出说:“爸,你,你怎么在这里?”那老蒋一怔,说:“咦,美芬,你来做什么?”美芬跺跺脚,急得要掉泪的样子:“这是我同学的家呀!”六莲听见两人的对话,抹抹泪,抬头看着老蒋,说:“你就是天海的爸爸?”老蒋一时也是尴尬,退了一步,对霍半埋怨道:“你,怎么搞的么?”六莲站起,慢慢走近老蒋,一指他鼻子,说:“天海原来还有这样的爸爸!”老蒋脸涨得紫红,哼了一声,回身就走。
  黄所长在一旁看得清楚,连忙出来收场,对众联防说:“不要激化矛盾,都撤!”说罢把枪也收起。那些联防平日里只会在镇上饭店舞厅白吃白玩,极少经历这场面,本就心虚,生怕闹出人命来,巴不得有这一声,忽一下就都退走了。霍半朝老伯鞠个躬,说:“我也是没办法呀。”一边就驱赶着围观的村民:“都散了,散了。”翁哥却是跳起来,提了板斧,要追上去:“霍半,你不让人活,我操你个老母!”众人就纷纷说:“连老实人都逼成了这样子。”一边拦住他,夺下了斧子。


  25
  
  中秋节的前一日,就这样过去了。工作队撤走后,夕阳如血,小村归于了寂静,就连往日村童的嬉闹声也听不见了。这一日,本是农家为孩童买月饼,备好明日拜月老事宜的日子。可经过下午的风波,大家都没有了心情。被讨了账的人家,虽然东挪西凑还了账,却是心有余悸。未欠账的人家,也不敢侥幸,都关门闭户,生怕惹祸上身。老宅里发生的事情,不到一个小时,村里就传遍了。人们在心里恨着霍半,却也对他更加畏惧。
  待到若川与小郭从镇上回来,已是黄昏掌灯时了。听老金他们说起这事,两人都吃了一惊。若川吩咐小郭在场里指挥卸车,自己连忙赶去了老宅。
  未进院子,就见里面窜出来小白,一声哀鸣,咬住了他的裤脚。若川平日只听说狗通人性,见今日小白的确不似往日,恹恹的没有精神。进得院子,见老伯半靠在竹椅上,甚感劳累的样子。六莲正跪在地上为他捶腿。若川过去,看看两人神情,却是大不相同。六莲眼睛红红的,也不搭话。倒是老伯,无事一般,与若川寒暄。若川坐下,就问:“还不要紧吧?”老伯说:“不打紧,活过半辈子的人了,什么事没见过?”若川说:“他们这样无法无天,真是活气死人。”老伯一笑说:“几个鸟人,跟他们生气,是不值得。”若川就叹气。六莲却开口道:“助理,你在海口工作,认识什么大官么?”若川明白六莲的意思,一时答不出,沉吟起来。老伯就说:“小孩子家,乱说。我们庄户人家,莫要动那个心思,古来就说的好,屈死不告官哪!”若川便说:“我过去替公司办事,在省上,也认识几个主任、秘书的,求他们批过条子。但是为乡下的这种事,怕是批不出条子来。”说罢,又是叹气。老伯说:“大官们有大事要做。下面的事情,不过是小官们乱来,搭不上界的。”若川恨恨地说:“这种土皇帝,太可恶。忍也不是,不忍也不是,我总算知道当农民的难了。”老伯嗬嗬一笑,说:“清平世界,他们又能怎么样?无非是扣人,要钱,不过是嚇人罢了。我又生不出钱来,总要让我慢慢来还。”六莲就抬起头来,说:“阿爸,你遇事情愿意讲道理,你说说,为什么他们十指不沾泥,却是他们向我们要钱?”老伯就仰头笑,说:“你又提刁钻问题,跟阿爸年轻时一个样。我跟你说吧,一个是天意,一个是命,你有再大本事,也是拗不过的。”若川看老伯脸色暗晦,身体也是无力的样子,就说:“老伯,你不比年轻时候,可要保重身体。明天鳖场出人,用摩托带你去镇上检查一下吧。”老伯连忙摇头谢绝,六莲却嘟起嘴,埋怨道:“阿爸,你就是不懂人情道理,人家白助理也是好意么。”老伯只淡淡说道:“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,我清楚。”若川见状,也不好再坚持,就说:“老伯,再有什么事,马上让六莲通知我们。他们在我们面前,总是要忌讳一点的。”老伯豁达地笑笑,说:“不会再有事情了。我们六莲,原来是做了蒋所长儿媳妇的伴娘了。”六莲立刻红了脸,说:“让那蒋天海去死吧,我才不去做伴娘呢!”
  聊了一阵,若川就告辞出来。六莲起身,将他送到路上。暮色里,若川见六莲神情郁郁,就说:“农村的日子,太难了。到明年,就去城里吧。”六莲摇摇头,沉默了半晌,才说:“你们城里人多好,只要不犯法,谁敢对你们这样子?”若川听了,心里发酸,忍不住去抚了抚六莲的头发,说:“我真恨自己无用,帮不了你们的忙。”六莲望望若川,心头百感交集,眼泪在眼眶里转,她咬咬下唇说:“不,不是那样的。只要你好,我就高兴。”说罢,急急地扭过身,跑回家去了。
  看着六莲的身影在昏暗中隐没,若川感到刺心的痛。初来霍村时那种闲云野鹤的心情,早已荡然无存,只觉得胸中被乱麻一团塞住。他虽知道哪里都不会有世外桃源,但初来时毕竟新鲜,加之因了六莲纯净的目光时时围绕,曾使他一度宁可信其有,把霍村权当了忘忧之地。但经过了鳖场和村里的几次事情,他无法再存幻想,霍村也是个俗世界,恼人的事情不比城里少。城里人一般地下乡,看到青山绿水而发赞叹,不过是阔少的心态,走马观花,不用付出稼穑之劳,赞叹几句,仅仅附庸风雅而已。而在这青山绿水间,农人的肩膀所担荷的,却不知道有多少沉重。
  若川目送六莲进了家门,便离了老宅,走近鳖场,看见高墙内一派灯光冲天。他想,这一堵墙,就是他若川、还有若川的老板以及各类附庸们的防护墙,这墙,可以使他们不至受到老伯今日所受的屈辱。这防护墙与生俱来,不是因什么功德而修成的,在墙外的所有平常农人——六莲、老伯、翁哥,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防护,只能袒露于野,任由风雨。
  晚上睡下,平稳的枕下竟然似有江海在涌动。若川看看地上的月光,亮如烛照,于是就揣度,这一夜,小村里不眠的人怕是要多了,那可爱村姑六莲的梦,定是也不会安稳。“劫后风雨弱无声”,忽然,他脑子里不知怎的,就撰出这样一句旧体诗来。觉得只有这几个字,可以形容小村此时的情境。
  他的猜测,并没有错。院墙咫尺外,六莲在卧房内也是枕上江海,辗转反侧。今天的事,对她的刺激之深,实在是平生所未有。过去在学校念书时,琅琅诵读的都是一派平和正大的气象,类似的风波都像已经隔的很遥远,尤其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家里。六莲从小就是有所依恃的。阿爸是个沉郁威严的人,四乡里人多敬畏,因此六莲从小到大,是连烂仔都没人敢欺负过她一下的。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一齐来威逼,六莲顿感天塌了一般。她今日才感觉到,阿爸老了,那副血肉之躯,也有抵挡不住的风雨了。六莲的这种单纯,是自幼而然,今日蒋所长的一副面孔,才让她知道,人世的恶,是不会单单就放过她的。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乡亲,虽然粗野,但若无怨仇,是决不会相逼的这样狠的。下午,若不是她拉了美芬一同赶回家来,无意中让蒋所长面子下不来,还不知这个老蒋会有多么凶。于此,六莲又想到了下午翁哥的仗义,想想,就很感激这个平日里木呆得不会说话的人,竟能那样出手相助,于是,就决定原谅了他过去对自己的不敬。
  六莲思来想去,觉得这霍村无论如何不能待了,明年一开春,就该走海口。走海口,不是为了图富贵,是为了堂堂正正做人,不再受这些鸟气。海口是个大码头,只要有心,再有白助理在,也可能就能找到永久的落脚之地。即便是终身劳动也罢,总比看这些恶嘴脸的好。晚上时白助理走后,美芬的哥哥曾来过一趟,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思:虽然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,美芬还是希望六莲到时能去做“八姐妹”。她们姐妹一场,与老蒋其实是无关的。六莲听明了来意,只说了句:“鸡有鸡道,狗有狗道。我不去做伴娘,也祝美芬过上好日子。”就再不做声。美芬的哥哥见事情已经不可挽回,只好骂了几句老蒋,讪讪的走了。六莲睡下后,又想起了没几日就要做新娘的美芬,觉得美芬已经是陌生人了,儿时的友情,已随风雨吹走。今后,也只能是有一点点记忆罢了。
  夜渐渐深浓,中天明月,只亏了那么一点点。花好月圆,这世上总是有人要笑的,但此刻还轮不到她六莲。这么想着,眼皮忽地就重了,闻到枕边那包舍不得打开的糖果味道。在温温的香气中,六莲睡了,嘴角有一丝很纯净的笑意。  
  第二日一早,吴老伯吃了早饭,却没有去下田。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,对六莲说:“你也换件衣服,陪我去镇上看病。”六莲巴不得阿爸有这念头,说了句“你早该去看”,就急急的去换了衣服,出门时又道:“阿爸你也是,昨天白助理的好意你不领,今天却要抓我的差。”老伯就故意板起脸说:“难道你想躲懒么?你不愿去,我自己去。”六莲就笑,说:“算了罢,老爸就知道逞强。”说着两人上了路,拦下邻村一辆小四轮拖拉机,捎了脚,颠颠簸簸的到了镇上。
  在医院,看病的是位老医生,动作迟缓得很。他将老伯手脚麻木的症状问了又问,摘下老花镜,又翻翻书,沉吟了半晌,才说:“先吃药罢。”说完写了病历,开好处方。六莲接过处方看看,是几剂活血通筋的中药。老伯便把捏在手心的一张五十元票子交给六莲,六莲就去取药。走了没两步,老伯又喊住她说:“若是太贵,就不要了。”老医生对此习以为常,只是笑笑,也不解释。六莲一走,老伯就凑近医生说:“你跟我说实话,这病要不要紧?”医生捻捻胡须,闭目想想,慢慢睁开眼说:“我们医院太小,拍不了片子,你要到县医院去确诊。无非两种可能,一是风湿,二是颈椎长了骨刺。”老伯问:“这两个有什么区别?”医生说:“风湿倒不怕,治是治不好的,但死不了人。若是骨刺压迫了神经,就有大麻烦,要早动手术。”老伯有些沉不住气,急忙问:“大麻烦?会怎样?你尽管说罢。”老医生叹口气说:“严重的话,要瘫,而且还有危险。”老伯愣了一下,想想又说:“有危险?那就是要死人喽?”医生也不答,只说:“早开刀,就没问题。”老伯就问道:“我们这种田汉,平常有病只是买点药片来吃,不知这手术要花多少钱?”医生说:“现在这手术,拉拉杂杂的收费就多了,手术费、住院费、陪床费、营养费、药费,统统加上,要一万五罢。红包还不算在内。”老伯听了,抽了一口凉气,说了句“这怎么得了”,摇摇头就不再问了。少顷,又叮嘱医生道:“等下我的女仔回来,你千万莫提这话。”这医生对乡间疾苦见得多了,也不劝,只是点头应允。
  六莲取了药回来,与医生打过招呼,就扶老伯出来。忽然又听那医生在屋里叫,六莲就赶忙返身进了诊室。老医生大声的说道:“把病历拿去!”而后,又急急的小声对六莲说:“孩子,两月之内,赶快带你父亲去县医院看看,莫大意了。”六莲一听,急得眼泪就要出来,想仔细问,医生却挥挥手说:“莫要急。去看了,就好了。”
  六莲强自定了定神,出来继续扶了阿爸,忧心忡忡的往回家的路走。镇上这时的情景,一片升平。虽然不是集,却因为是中秋,人比逢集时还要熙攘。石板街上,有舞狮队在耍弄,锣鼓“镗镗”的敲得人心慌慌。走了两步,老伯想起来,就问:“药贵么?”六莲说:“还好。”说着就把找回的一卷钱又数了数,交给老伯。老伯看看街上的盛况,一笑说:“过节了,你去买点喜欢的东西罢。”六莲心里面乱,摇头说不想去了,只想早些赶回家里。
  回到家,她匆忙抹了一把脸,就坐在前廊上,把病历拿出来细细的翻看。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两种病名,后面都画着问号,下面还有两个字是“待查”。于是就在心里说,这不是跟没看一个样么?老医生压低声音说话的那样子,顷刻又浮现在眼前,让她觉得末日将至了似的。她不由心里一跳,就喊了声“阿爸”。老伯慢慢从屋子里走出来,六莲就说:“我看这镇医院不行,明天我们去县里罢。”老伯淡然地笑笑,说:“哪里就不行?县上还不是一样?改日再说罢。”两人便都不再说话,各自想起了心事。
  下午,老伯也没有再去田里,只在廊前闷闷的坐着。到傍晚,忽然对六莲说:“你去鳖场,把白助理请来,我要跟他喝酒。”六莲说:“人家是北边人,中秋节要在家中吃席。今天怎么好请他?”老伯不禁有些颓然,想想说:“也好,明日再说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见六莲也是闷闷不乐,就故意打趣说:“愁一愁,白了头啊。你这是做什么?阿爸是垮不了的。”六莲仍是不做声。老伯就开起了玩笑说:“莲莲,我看,不大对劲的倒是你。好几个月了,总神魂颠倒的。是喜欢上谁了啵?阿爸可以给你去做媒。”六莲苦笑一下,说:“是又怎样?不过,那人远在天边。”老伯便说:“那不要紧。我们把他接过来,让他做个倒插门的女婿。”六莲望了望阿爸,又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白助理,觉得有些滑稽,忍不住就噗嗤一笑。
  其实这一日里,白若川倒是十分惦记着父女倆,上午就来了一趟老宅,见空空无人,不禁诧异。下午与工人们一起弄菜摆酒,不大好出来。到晚上喝完酒,已经是九点多了,他又来了一趟老宅,见灯光已熄灭,知道人已经睡下,便叹了口气,返回了。
  这一晚,鳖场诸人的酒都喝得有些多,留了值夜的人之后,就七倒八歪的都睡了。若川回到炮楼,只感到意兴阑珊,洗也不洗,就躺下了。中秋的夜里,月照千山,竟然亮如白昼。若川望着窗外,在心里自嘲着:今夜竟是孤单单的过了,无一个人可与之团圆。想想妻子女儿,熟悉但又遥远,虽是亲人,又仿佛是陌路。一生里,本想建功立业,到头来却成了个劳役者,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只为赚钱养家,受人种种的驱遣。真是家也无趣,业也无成,仅有个私心里喜爱的乡下女孩子,却又承担不起。这样的人生,也是失败得很。他郁郁地想着,不一忽儿,就与偌大的鳖场一起,沉入了梦乡。
  高墙之内的鳖场,安静如水。在这片小天地里,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,有一场险恶的灾祸马上就要临头了。


  26
  
  这个夜晚,月不黑,风也不高,是万家团圆之后。若川的梦,却不那么平稳。恍惚中总听到有女子在饮泣,断断续续的,像山林里哀哀的狐鸣。梦里出现了许多人,都看不太清面目。一忽儿,又都不见了,慢慢的浮现出一片荷塘。那红白荷花开得璨然,荷丛中走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,模模糊糊的像是六莲。小姑娘神情痴痴的,只顾朝前走,直走到一片白雾中去了。接下来梦到的人与事,又是头绪纷繁,混沌不清。
  这样似梦似醒地到了后半夜,忽然一阵嘈杂声在院中响起,若川被惊醒,侧耳听去,听见有人在呼喝,有人在奔跑,间或还夹杂着爆竹似的响声。若川一开始还在懵懂,不知此刻身在何处。晃了晃头,猛地一下醒悟了,知道大事不好——是鳖场出事了!那爆竹似的炸响,不就是枪声么?他一咕碌爬起来,抢步到了窗前,远远看见院墙上搭着一架梯子,几个黑影正攀着梯子越墙而去。原来是贼又来了。只见那几个贼人从容不迫,一面在收拣东西,一面在放着枪。用的是火药枪,喷出的火光很大,照亮一片。小楼那边,已经出来了几个工人,赤身露体的连衣服也不及穿,正呐喊着朝贼子们甩砖头、石子。若川也连忙在窗口大喝了几声,就急急的下了炮楼,抄起两块石子,赶了过去。
  待得他和工人们冲到梯子下面,众毛贼已尽数跑掉了。这次,他们是有备而来,料定中秋之夜鳖场一定防范不严,所以搬了一架梯子翻了进来。可巧值夜的工人也多喝了少许,后半夜撑不住,偎在水泥包上打起了磕睡,全不知门户已经失守。毛贼们拿了捞鱼的大网,不知网了多少鳖去,装在尼龙袋里,一袋一袋抛到墙外。看看鳖场除了亮着灯之外,人都是死猪一样没有动静,贼们知道此番得手,不禁放肆起来,叮叮咣咣弄出了些响动。瘟头瘟脑的值夜人总算是被他们吵醒,三魂被惊出了窍,没命的喊叫起来。毛贼们见不可久留,乒乒乓乓放了几枪,唬得那值夜工人不敢近前,就撤走了。
  众人们去查看鳖池,见池边有贼们未来得及拣走的鳖,死伤狼藉。那些被弄走的,起码在百斤以上。小郭见损失不小,有些慌了,只连连说:“这怎么交差?这怎么交差?”再检点人员,所幸一个未伤,若川就手抚额头说万幸。老金却说:“上次抓到的那个,就该打断他腿,让他们再不敢来。你看今日他们得了手,往后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。”众人被惊嚇了一回,也都是愤愤,鼓噪着要去追。老金说:“狗日的带着偷的鳖,跑不快,眨眼就能追上。”若川就与小郭商量,也觉得若是轻易放走了那些贼子,怕是他们胆子越来越大。于是就同意去追。但若川又顾虑贼们手中有枪,老金就拍了拍裤裆,说:“怕的甚?那鸟火药枪,还不及我的这杆枪好用。”若川就说:“好吧,但是如果擒到了贼,千万不可下死手打。”那一众工人整日在院墙内劳作,了无生趣,见今日可以痛打贼子,无不欢欣鼓舞,发了一声喊,就各自抄起铁锨钉耙,涌出了院门。
  此时,月儿虽然已斜,但清辉依旧,夜里也可以看得很远。山路上,远远可以看见贼子们负了重在走。众工人不禁恶向胆边生,拔步就追。堪堪离得不是十分远了,却不料贼子们发一声怪叫,四散奔逃,都隐入了路边茂密的树丛中。再看,就影子也不见了。鳖场众人也钻进树丛中去搜,哪里还找得到?胡乱找了一通,毫无结果。若川有些丧气,对小郭说道:“算了,这样子,算是白天也难找到,先回去再做打算吧。”小郭叹了口气,也只有同意,就招呼众人收兵。唯有老金心有不甘,抡着一把柴刀殿后,模仿着美军的心理战,不断吆喝:“出来吧,狗日的,老子看见你了。再不出来老子阉了你!”
  一行人在杂木林里拨开枝叶,慢慢朝大路上走,胸中都有难解开的愤懑。互相看一看,又发觉彼此原是赤条条的跑了这大半夜,就不禁失笑。几条汉子,强弱肥瘦各个不等,追贼追出了一身汗,脊背都在月色下油光光的发亮。如此才走了十几步远,忽然身后一声枪响,火光一闪,接着就是一声哀叫。众人慌忙回头,见走在后面的老金张着双手,铁塔样地缓缓倒下了。原来是一个毛贼躲在草丛中,待老金走过,跳起来抵住他后脑就是一枪。枪声与老金的叫声在山野间回荡,令人心胆俱裂。众人呆了一呆,纷纷返身去看老金,也顾不得去追那跑走的毛贼了。
  老金仰倒在草丛里,两手攥的紧紧的,一味在抽搐。小郭忙把他扶起,用变了调的声音唤着:“老金,老金,你说句话。”老金喘了半天,才说了句:“狗、狗日的,打黑枪……”小郭又问:“你怎么样?”老金睁眼看看,又喘着气说:“白、白助理……你慈悲,你做什么要这样慈悲?”说罢,眼睛一闭,便没了声息。若川听了老金埋怨,心如刀剜,只觉得天旋地转。大家也都慌了手脚,不知如何应付,只一叠声“老金、老金”的叫。还有的人号啕不止。小郭看看,就说:“你们快把老金抬回去,我去村里找车,先到镇医院,然后再送县上。”众人便手忙脚乱抬了老金,小郭则跑去了村里。若川与众工人把老金抬进小楼,放在了床上。见老金双目紧闭,已无知觉,后脑上的血仍汩汩在流。若川忙唤工人找了块干净毛巾来垫住。此时大家的感觉,都是一日长于百年,只顿脚等着小郭寻车回来。
  那小郭倒也是快,不一忽儿,就带着一个专搞运输的村民开了手扶拖拉机来。那拖拉机是运鱼用的,腥臭难闻,众人也不顾了,扯了一张凉席铺上,把老金抬上了拖斗。小郭跳上去,蹲下,将老金的头放在自己膝上,匆忙间,血已染了一襟。若川急忙叮嘱:“钱要带够。”又说:“你尽管去救人,我等天一亮就去报案。”随后又叫一个工人跟去照应。说话间,拖拉机突突一阵吼叫,跑出了院门。
  老金此一去,生死难卜,工人们望着,就有兔死狐悲之感。若川想想也是后怕。此时众工人全没了睡意,有的悄悄流泪,有的恨恨有声,还有的木头一般的发呆。若川自言自语了一句:“这毛贼怎的又来了?”大家就七嘴八舌的讨论开来。都说,贼子们在工作队下乡后第二天就来,幕后捣鬼的,不是霍半,就是黄所长。霍半的嫌疑要更大。这家伙吃人不吐骨,不是他,又是谁?几件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。上次鳖场不要他推荐来的鱼贩子,贼子们随后就来捣乱,村民们也跑来挖路。挖路那天,吴老伯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,工作队就单单找上他的门。而工作队要掀瓦的那天,老金打了抱不平,就有贼子今晚再来。这不就是在搞鬼?然而,这一切,又都是水过鸭毛,不留痕迹,直叫人把牙根恨得痒痒的。工人们说,像霍半这般阴险的人,世上也难得碰见几个,将来不断子绝孙才怪。若川在一旁听着,觉得工人说的也有些道理,不过,他更疑心黄所长也在搞鬼。没有老黄的默许,那些贼子敢来么?鳖场轻视他这地头蛇,治安费没有给他,老金又在老宅讥讽了他,他这所长怎肯善罢甘休?若川于是就在心里叹道,人心险恶,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为了一点事,居然就可以朝死里逼人。这乡村哪里是什么洞天海地,简直就是大大的一个陷井。刚才若是自己落在后面,岂不是也要吃枪子?
  说到老金的挨枪,众人又都触景伤情,各个起了身世之慨。先是一人哀哀的哽咽道:“命苦啊,这一世,真太苦了!”其余人也难撑得住,一齐欷嘘起来。若川想用不出什么话来劝慰,就只说道:“大家还是歇息罢,明日一早还要做活。”话音落下,只听有人说:“做活,做活,活成这个样子,还做什么鸟活?”若川无言以对,只摇了摇头,回炮楼去了。
  

  27
  
  次日清早,一个工人用摩托带了若川,去镇上派出所报案。一出院门,却见路上六莲正匆匆赶来。小姑娘头戴斗笠,拿着绳索与柴刀,是要上山砍柴的样子。若川见了,忙叫工人停下,吩咐说:“你去前面等我,我跟六莲说句话。”那工人很知趣,说了声“我就在小卖部等”,一踩油门便先走开了。
  六莲几步赶上来,急急地抓住若川的胳膊,说:“老金挨了黑枪,村里都传得翻了天。你没怎样吧?”若川见她鼻尖儿上沁出汗珠,知道她急,就故意轻松地笑笑:“我没事。”六莲把若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,仿佛要验证似的,嘴张了两张,欲言又止。若川就奇怪,问她:“有事情吗?”六莲摇摇头,脸忽地涨红,说:“你到我家去住吧,这些贼子,太狠毒了。”若川就笑:“那就不必了,我不会有事。”六莲又问:“老金怎样了?你们现在要去哪里?”若川说:“老金送去县医院了,我们是去镇上报案。”六莲这才松开了手,说:“向他们报案有用么?”若川说:“那也要报啊。”六莲左右看看,就又说“等下回来先到我家,我有话跟你说。你们去镇上,可要小心。”若川点点头,说“好”,就拔脚去赶那工人。走了几步,回头看,六莲仍然立在路边,痴痴地朝他望,心下就一热,连忙向她挥了挥手,硬起心肠,扭头走了。
  到了镇上派出所,黄所长正与人在茶楼喝早茶,所里也听说鳖场出了大事,便有人去茶楼唤所长回来。过了好半天,老黄才剔着牙齿,慢慢踱回来。若川讲了情况,老黄却毫无所动,一副无风无雨的样子,听完了,又跟手下人开了几句玩笑,这才说:“叫你们交治安费,你们就是不交,赚了大钱,还像个铁公鸡。我们的经费才有多少?抓贼,连汽油费都不够。好吧,等下午我去看看。”同来的工人就有些急:“都要出人命了,你倒不急!”老黄脸色就一变,喝斥道:“急有什么用?你以为抓贼那么容易?出了人命,县里自会来人,案子倒还好破了。”若川说:“冤有头,债有主,我们只想抓到那打枪的。”老黄说:“也好,你再说一遍,我叫人来记录。”这时,一个书记员模样的年轻人过来,若川就又复述了一遍,那人记了。若川又问所长:“你什么时候去呢?”老黄说:“去不去倒不打紧,放枪的左不过是镇上那几个烂仔,可现在怕是早跑光了。我来慢慢想办法吧。”若川也有些气,便说:“人不死,就不算要紧的案子么?”老黄翻了翻眼睛,像见了乡下人的愚笨,不屑地说:“这在你们是大事,在我们,不过是家常便饭。”若川看看无法,只好带上工人走了。
  到了街上,工人忿忿地说:“说是他背后捣的鬼,看来没错。你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!”若川也叹了一声:“求他破案,是与虎谋皮啊。”
  回到鳖场,小郭那一边仍是音信皆无,叫人心里悬悬的。工人们无心做活,都懒懒的在应付。若川不好催促,也就随他们去。见时候尚早,就先去了老宅。
  正当此时,六莲已从山上砍柴下来。回到院里,却见盛妆的亚娟正坐在廊下等她。原来亚娟在家中歇了几日,今天就要回海口去了。六莲放下柴捆,诧异地问:“怎么不过了国庆走?”亚娟把一双媚眼一眯,喜喜的说:“我那老情人,要带我去三亚玩。”六莲听了,不知为何自己的脸反倒红了一红,笑笑,也不言语。亚娟看六莲一身汗,裤脚上还有灰土,就心疼起来,起来替她拍了拍,说道:“你真要在乡下当一辈子黄脸婆了?”六莲叹口气说:“老爸离不开我。”亚娟就说:“傻瓜,你将来把他接出去么!我不信,还有放着城里的福不愿享的?”六莲抹抹汗,拉着亚娟一同坐下,说:“我的命,原本不如一棵草。哪里有你的这福气?”亚娟撇嘴道:“福气,是自己争来的!人活一世,就好比上山,有爬坡的,有坐轿子的,还有坐吊吊车的,顶数坐吊车最快最舒服。但是坐吊车的票,不是人人都有。你我年轻姑娘,脸蛋就是车票,不用也就白不用了。”说着,她拿出一个平平整整的塑料袋,里面装的是衣服。“诺,那件吊带装,送给你啵。”六莲像烫了一下,说道:“我穿不得的呀!”亚娟把衣服朝六莲怀里一塞,说:“将来穿给情人看么。”六莲笑着说:“我的情人?还没生出来呢。”亚娟忽然想起什么,凑近六莲的耳朵,神神秘秘的说:“姐妹们都说,那个白助理对你不错。你就给他当二奶啵,一切不都解决了?”六莲脸陡地一红,擂了亚娟一下:“哪有这事?”
  这时间,白若川远远的走过来。亚娟见了一怔,接着又一笑:“你看,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我不在这儿当电灯泡了,你们谈情说爱吧。将来咱们海口见。”说着,就跳起来,花蝴蝶一般跑开了,与白助理擦肩而过时,朝他做了个鬼脸。
  若川走进这小院,就感到一股温温的亲情,心里不由一松。六莲刚才被亚娟一说,反倒是不大自然,她让若川在廊前坐下,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。待若川问起老伯的身体,六莲才想起,急忙把那天去镇上给阿爸看病的事说了一遍,末了又说:“你看那医生,话只说了半截。我担心,阿爸得的是大病。”若川说:“先莫急,你再去打听一下。”六莲迟疑着说:“我,我怕听不懂。”若川说:“这好办,我陪你去。你看哪一天好?”六莲说:“那就下午吧。”
  说完了正事,六莲才想到忘了给若川泡茶,便进灶房烧了水,沏了一壶金钱草出来,给若川斟上了,说:“鳖场的事,搅得你睡不好了吧?喝这个草药茶,可以清火。”
  此时,小院寂寂,秋后的太阳不再似猛虎,而是温温的照在树上、瓦上和石墙上,显出日子的安宁。若川见六莲经一夏的日晒,原本白白的面庞也有了些黝黑,心里就有些怜惜,说:“我一天天的闲着,你有什么活儿,可以来帮你做。”六莲眨眨眼,笑了,说:“你会做什么?你在城里能做大事,若是落到了乡村来,怕连翁哥的日子都混不上。”若川想了想,倒也是真的,再看看农家满院的秋阳,便有一丝懊恼涌出来。
  只听六莲又说:“鳖场你不要再待了,快回城里去吧。我看霍村凶多吉少。”若川说:“拿了人钱,就要为人谋事。这个时候,我怎么能走?”六莲就说:“你跟我阿爸一样,正直得都有些愚了。凡事不先为自己打算怎么成?”若川听了一惊,随即又笑笑,说:“你不知道,我们这一辈子,今天叫你这样做人,明天叫你那样做人,都搅糊涂了。发不了财,升不了官,那是命中注定的。”六莲说:“我不要你升官发财,你只在城里安安稳稳过日子,就好。”
  若川静了静心,细想想回去的事,竟一时不能想象如何能舍得离开这村庄。便脱口而出说: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”六莲闻听,心头一热,知道若川已拿她当情人看待,就低下头,抓住若川的手,贴到自己脸上,喃喃的说:“我今生今世,都记着你。”说着,眼睛就潮润起来。
  若川也明白,自己已是陷在儿女情中无法自拔了。他摆不平身边种种的人事,也看不清前路是平坦还是委曲,只本能地默祷着:这满院的秋阳能够地老天荒。想着,心里就一阵酸,俯下头,在六莲的头发上吻了一下。他嗅到那柔柔的头发上,有山野、树叶、溪水的悠远气息,令人沉醉。
  下午,若川与六莲在村外的山路上会齐,搭了过路的小卡车,到了镇上。在镇医院,若川朝六莲要了老伯的病历,让她在走廊的长椅上等,自己去了骨科。给若川接过骨的那老医生见若川来,以为他手臂出了反复,神色便有些惊异。若川就说;“今天不是为我的病来。”说着将病历递过去,问道:“这个病人你可记得?”老医生戴起花镜看了看,想起了前几日的那一老一少,连忙点头。他收过若川递的红包,对若川这亦商亦文的知识份子颇有好印象。今日见若川郑重其事地跑来询问,不知与那父女俩是什么亲戚关系,遂不敢怠慢,便详述了老伯的病况和病理。若川本不懂医,听得似懂非懂,但他抓住了要害,就问:“老人这病,若不开刀,会怎样?你如实说罢。”老医生略一踌躇,说:“不好说,但多半会有危险。”若川一惊,知道这话的份量,急忙问:“莫非要死人么?”医生说:“那一日,病人也是这样问的我。不好说就会死,但你想,骨刺越长越大,一点点压迫中枢神经,危险当然很大。”
  若川明白了,强抑住心头的忐忑,又问了手术费所需多少,县医院能否胜任等细节。问毕,向医生道了谢,起身就要出来。医生又叮嘱了一句:“这种病,即刻间不会有什么,但乡下人缺钱,往往就是拖,反而拖成了绝症。所以早做手术,早了事。”
  诊室门口,六莲正望眼欲穿的等若川,见他沉着脸出来,便有些慌,急急地问道:“怎么样?”若川此时心事重如山,也不回答病情的事,只说:“我们回去,路上慢慢商量。”
  这一日并不逢集,一条石板街分外地清静。商铺的生意照常做,但气氛却很悠闲。若川与六莲在街上慢慢走,一时间都无话,谁也不愿先去碰那个刺心的话题。小镇的店铺,一家挨一家,门前摊上摆列着水果、杂货、农药与服装诸般货品。阳光斜斜地照进黝暗的店堂,恬静得恍似一百年前的景象。当下都市里的那种杂沓与焦躁,在这里竟是不能想象了。凉茶摊上,有紫铜大壶冒着白汽,小裁缝的缝纫机“轧轧”地飞转,生活平静而又蓬蓬勃勃。若川看了这些,不禁羡慕起这小生意人家的日子,不松不紧,一日日地过。流一分汗,换得一分钱,既不受人驱使,亦不为驱使他人而劳心,两方面的苦都没有。
  他扭头看看走在身边的六莲,脑海里就生出一个幻想:若能与六莲在这小镇上一道过生活,当垆卖酒,布衣粗食,那不也是好?一生中虽不会有大光彩,但也没有大忧愁。待到有了子孙,后人也是这样过下去,免去了无数的争斗与煎熬,这样的简朴才是福。
  如此走了一程,六莲见若川心事重重的不说话,猜到担心的事情可能真的发生了,便一下觉得很无助,路也没有力气走了,不由得靠近了若川,紧紧挽住他的手臂。若川此刻,也像与六莲有了一种血缘之亲,无论前程如何,他都要拖曳着六莲闯过去。想起上午她攥着自己的手,所说的“今生今世”的话,心头猛地就有伤感“轰”一声涌上来,竟感觉万念俱灰。他停住了脚步,见路边紫荆树下有个茶摊,就说:“我们去坐坐,再走罢。”
  这是个海南遍地都有的“老爸茶坊”,完全露天,桌椅就散放在树下。镇上有些人做小生意解决了衣食,但又发不了大财,遂泯去了上进之心,一天里有半天泡在这茶坊里,喝茶、聊天、看报纸、侃彩经,把后半生就这样随意虚掷了。若川拉着六莲进了茶园,拣一处清静地方坐了。抬眼看看,此时斜阳正透过树叶照下来,木桌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阳光,不时还有硕大的树叶飘落到桌上,景象一派怡然。若川叫了一壶土制的兴隆咖啡,就在想如何向六莲开口。不料六莲刚才的那一阵沉默,早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,想了许许多多。此刻已参透了任何的人间祸福,抱定了一颗绝决的心,反而先开口问道:“阿爸的病,治不好了么?”若川用勺子去调杯中的咖啡,故意轻松地说:“哪里就治不好?只是一定要尽早开刀。”六莲早意料到病情会如此严重,就挺直了身子说:“我下月就进城,拼死也要赚钱。”若川连忙摆手说:“这个时候,你心要定,听我慢慢讲。开刀的钱,不是你当一两年服务员就能凑足的。”六莲就说:“我不信。我去给人当二奶!”若川当下脸色就变了,心里一阵作痛,说道:“六莲,你不要赌气。老伯开刀,要花一万五。我这里还有一些存款,是够用的。”六莲连连摇头道:“你不知道么?你的钱,阿爸是不能要的。”若川说:“我这不是施舍,以后你们可以慢慢还,现在开刀要紧。阿爸把你养大,吃尽了辛苦。他固执,你不能固执。对他,只好撒谎了,就说手术费很便宜。”六莲说;“可是,我家里是连几千块钱也拿不出的呀!”若川说:“就说一两千块钱是我垫的,你阿爸想来不会拒绝,先哄他开了刀再说。”六恋低头沉思了片时,想想也是无法,只好同意:“我先跟他说罢。”若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舒了口气说:“过三五天,我们就一起陪阿爸去县里,不能再拖了。”六莲就叹了一声,说:“你的钱,能随便乱花么?”若川想不到六莲会考虑得这样细,便说:“这怎么是乱花?我家的事,我自会应付。老人家看病要紧,穷倒不怕,好好的活着,才是个道理。”说到这里,两人都有些心酸,各自在心里感叹。
  小镇上的茶园,是个随意的处所。吃茶的闲人个个不拘形迹,有赤了膊的,有光着脚抠脚丫的,还有为琐事争得面红耳赤的。乡风恬然,越发显得人心里的凄楚积重如山,无法散发。若川见六莲眉头紧锁,就逗她开心说:“六莲呀,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。人生还有好几十年哩,你不要现在就愁白了头。”六莲只是木木地坐着,半晌才说:“人和人真是不同。我们这些乡下人,真不如当初就不生下来才好。”若川笑笑,说:“小小年纪,怎么学会了厌世?三十年风水流转,谁敢说你将来没有好日子过?只要阿爸的病一好,明年你就到海口来,我来帮你安排。”六莲感激地望了望若川,嘴上却故意说:“你就安慰我吧!”若川就说:“难道要让我气你不成?”这下,说得六莲也开颜一笑。她盯住若川看着,一面就说:“你真好。你的老婆,你的女儿,真是有福的人啊!”若川听了,呆了一下,而后说:“她们?跟我离得太远了,在家里也是没多少话说的。老婆是个赚钱的机器,一天到晚忙着拉广告;女儿是个学习的机器,从早到晚做不完的习题。城里的日子,哪有乡下有趣?”六莲说:“我不信,城里哪有那么坏?城里人总还做的都是体面的事,哪像我们,出门就要碰见牛鬼蛇神。”若川听了,忍不住开怀地笑起来:“你知道什么叫牛鬼蛇神?”
  这时,茶园里又进来两个人。六莲抬眼一看,原来是美芬和天海。
  按这里的乡俗,马上就要做新娘的美芬,这几日是不能到婆家去的,但是美芬放心不下天海五金店的生意,时常要抽空来看。两人就经常携了手一起到茶园来坐坐,说上一阵话,美芬再回村里。这一日,不想就撞见了六莲与若川正在这里。
  那美芬也是一眼就看到了六莲,不由就呆住了。六莲站起身,直望着他们两人。若川看到,这原来就是他曾经在五金店打过照面的那对小夫妻,猜想是六莲的熟人,便也跟着站了起来。美芬只得硬着头皮,拉天海一同过来。她给天海和若川互相介绍了一下,两个男子握握手,都不知说什么好。美芬见六莲脸色灰暗,就担心地问:“你怎么操劳成这样?阿伯的身体怎样了?”一句话,触到了六莲的痛处。六莲的眼圈顿时就红了。美芬一下慌了,急忙说:“六莲,我对不起你。”六莲摇摇头,说:“美芬,没你的事。你嫁到什么人家,不是你的错。好日子是谁都想过的。”美芬听罢,忍不住热泪盈眶,一把紧紧抱住了六莲,说:“六莲,六莲!不管将来天塌地陷,我们都是姐妹啊!”话未说完,两人就不禁抱头痛哭。一旁的若川一下明白了,这对小夫妻原来就是蒋所长的儿子和儿媳,心里就有万分的感慨,连忙对两个女孩子温言相劝。那天海更是悲从中来,扭了头,止不住地落泪。哭了一阵儿,美芬就抽咽着说:“天海也是恨他爸爸,他开这五金店,意思也是要独立。我们已经商量好,今后再赚了钱,暂时不盖房了,先借给你用,给你爸爸看看病,让他过得好一点儿。”六莲又流了一阵泪,抓住美芬的手说:“你不要管我,好好过你们的。我阿爸干不动活儿了,还有我,没有事的。”美芬拭了拭泪,看看若川,说:“你们谈吧,我们没事,就先走了。”又回头对六莲说:“再有几天,我们就要办喜事了,不方便请你。以后你到镇上来,到我们店里去,我们单独请你吃席。”六莲咬住嘴唇,点了点头。小夫妻回身就走了,六莲坐下,仍然直直地望着他们。若川递了一张纸巾给她,劝道:“别伤心了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六莲一面擦泪,一面就说:“助理,你不知道,你也不可能知道。没娘的孩子想的是什么……”说着又要哭。若川心头一阵酸楚,拉过了六莲的手,紧紧地攥着,良久,才说了一句:“我们一起努力吧,老天会有眼的!”

  28
  
  六莲在茶园里大哭了一场,把多日的积郁宣泄出来,胸中清明了许多,心境也就渐渐平复。若川与她返回村里时,一时搭不到便车,两人就在山路上走。一路言笑,甚是轻松。
  若川心里虽还怀着近忧,不知老金伤势如何,却因解决了一个远虑,不用再为老伯的病挂心了,此时便也松了口气。在山路上沐风而行,抬头只见秋山如画,突然就有了一番家国之慨。想自己年轻时,也有老伯做知青时的一股豪气,每逢登临高处,必然生出廓清天下的大抱负。如今,望望那苍翠的山峦,峰头个个都高不可及,想攀登上去,怕也没有脚力与心力了。再看看六莲,年华正好,五官与肌肤无瑕无疵,像吸纳了绿野间的灵气,新鲜得势不可当,他就觉得一代人已经过去,而另一代人已经要来接替了。
  六莲的精神一好,神采也马上就恢复了。走过一大片开得蓬蓬勃勃的簕杜鹃丛,她向若川回眸一笑,眉间竟是一派新露欲滴的样子,美得令若川心痛。
  在这无拘束的空山中,六莲完全卸下了俗世的愁苦,思想也跑起野马来。她忽然问道:“哎,你说,人的梦想能实现吗?”若川答道:“当然能。”“那么到美国去呢?”“只要你想,就不难。”“那么到月球上去呢?”“不是已经有人去过了?”六莲就粲然一笑:“那么,我有一个梦。”若川心里满是欢欣,想也不想,就说:“我也有一个梦。”六莲顿然停住脚,脸颊绯红,直直的望着若川,情不能禁。若川心头也是一阵热流,就一下把她抱在了怀里。两人交颈而拥,彼此的体温透过衣衫,只觉得天地都不存在了。两人身后,如火的簕杜鹃红得直冲秋空。朗朗晴空中,似有无声的歌吟在悠悠飘荡。
  待回到霍村,走到岔路口,两人该分手了。看看远处有人,不便再亲热,便四目相对,都似有无限的话要说。默立了片刻,六莲却只娇羞的一低头,淡淡说了句“再见”,就扭头跑了。刚才二人虽都没说出惊天动地的盟誓来,却都觉已把两条性命合成了一条,永世难分开了。若川走了几步,回头看看,见六莲也正停了脚步,远远的在回望。恋人的心灵感应竟能到如此程度,若川此刻亲身体验到了,才真正相信了。火红的夕照中,他望见六莲的飘飘衣袂,已与那苍然的山河融在了一起,顿然觉得生命的根柢就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厚土里。
  他一步几回头,终于进了鳖场,看见小郭已经回来,心里马上就一悬。见小郭虽是满面愁容,却不像是死了人的样子,便把心略放了放,上前去探问。小郭有气无力,只是摆头,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。两人便寻了小板凳,在伙房门口坐下,听小郭把一天的经历从头道来。原来,老金虽拣回了一条命,但医生却说,即便治愈怕也是失去了劳动力,等于废人一个。这件事情,轰动了县城,偷鳖的贼敢拿枪杀人,这还叫什么清平世界?案子在省报上曝了光,县里马上就插了手,派出刑警队四处抓拿。基本认定是镇上黑七那一伙烂仔干的,通缉令已雪片般的撒下去了,抓住真凶不成问题。但是黑七那一伙虽然又偷又枪,家中却也是一贫如洗,擒住也不过是坐大牢,赔偿则想也不要想。如此,老金的医疗费就成了问题。而且,伤愈之后,全家人怎么过,小孩子吃甚喝甚?小郭早想到了这一步,在县里就与公司老板通了话,请老板开恩,补给老金一点活命的钱。哪知老板却发了火,说公司并没指令要工人去追贼,出了事,公司一分钱也不会出。老板还质问道,鳖场到现在分文未赚,却要搭些冤枉钱进去,又是什么道理?小郭见这完全是在讲蛮理,就坚持说,追贼是为保护公司财产,受了伤,就是工伤,当老板的也要讲一点良心。最后,老板自认倒霉,答应出一万补偿,此后生死不管。小郭便打了长途电话,找到了老金的老婆,报了信,叫家属赶快过来照料。不料,老金那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,在电话里左问右问,弄清了情况,就说,老金是小郭带出来的,受了伤,小郭倒是应该出钱。公司的那一万够什么用?拿来贴墙还贴不满一整面墙。老金如今成了废物,全家就断了吃喝,他小郭不负责怎么行?那婆娘说,她马上就带孩子们过来,吃他小郭的喝他小郭的,她本人也要靠小郭养老。
  小郭说着,牙齿就仿佛痛起来,皱紧了眉,一声声叹气说,本来到鳖场来就是亏,若再赔给老金工伤费用,岂不是要白忙一年?若川听了,也是一筹莫展,说:“我明天去镇上,跟老板通个话,再为老金求求情。”小郭连忙摆手说“那可不行,风头上你不要多事。本来老板对我们就一肚子火,说我们纵容了工人,你去说这个,不是找骂?”若川当然清楚,在公司里干,错误都是下属的,老板撒个屁也是真理,哪有道理可讲?于是就不再说什么,只拿出烟来闷闷的抽。
  他看着眼前鳖场宽大的院子,依旧十分堂皇,但那内里,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了。他有预感,这事业,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大厦将倾,落得一片狼藉。
  快要吃夜饭时,六莲忽然跑来,对若川说:“阿爸要请你去喝酒。”若川一怔,忙问:“看病的事,你对他说了吗?”六莲说:“说了,但他没有说话。”若川疑疑惑惑地站起身,与六莲一同去了老宅。
  出得院门来,见晚霞正照红秀娘山,漫山如火,半空里云团五色斑斓。一切都和三个月前初识六莲的那个黄昏一样,但是人的心里面,却起了大变化。若川在这些时日里,经历了另外一种人生,看见了另一群人的生活。对于人世的苦与甜,他已有了新的认识。
  路上,若川问六莲道:“你说,你阿爸会不会答应去看病?”六莲叹口气道:“不知道。他认准的道理,谁也说不动。还是你去劝他罢。就说为了我好,他也该去看病。”若川点头应允了,而后又感叹道:“若是人人都像你阿爸这样做人,日子就是再苦,心里也是甜的啊。”六莲便假意嗔道:“你还说这样的话!阿爸一辈子活成这样,就因为他做人不活络。”若川说:“那不是错。世上人有百样,有渣子,也有金子。你阿爸,就是金子。”六莲娇嗔地一笑,举起拳头捶打了若川一下说:“你们是一路,你就吹捧他吧。”
  到得老宅门口,六莲却不进去,说道:“阿爸要自己与你喝酒,我已经先吃了饭,现在去邻居家坐,等下回来。”说罢,妩媚地看了若川一眼,就跑开了。
  老伯招待若川的酒菜,仍是很简朴,不一样的是,这次的饭桌是摆在了堂屋里。若川一坐下,就发觉自己正面对着墙上的赤脸关公像。
  老伯这样郑重其事,显然是有话要讲。但是酒过三巡,若川倒有些疑惑,老伯只一味寒暄,并不切入正题。他细细询问若川的家世。一面听,一面感叹人世的沧桑。若川几次想把话题拉到老伯的病上面,却被老伯轻轻岔过。待两人渐渐都有了些醉意,老伯便端起烟枪,吸一口,吐一口,沉思半晌,才慢慢说道:“白助理,莲莲对我说了你的意思。我想,你们一定是去打探了我的病情,并且商量过了。”若川忙想辩解。老伯却制止道:“我活了半世,识人就多了,相信你是个正派人。你的心,我领了,但医生的话,只能听一半。老天给我一条命,它什么时候来索命,那是天意。我自会小心。今天请你来,是谈谈莲莲的事。”若川闻言,不由一惊,以为自己与六莲的隐秘被老伯所察觉,不知会是什么后果。正惶恐间,听得老伯又说道:“阿莲虽不是我亲生骨肉,我却一样待她是掌上明珠。这几年,唯一让我愁的,就是她的事。我没有给她好日子过,是我一生中最恼恨自己的事情。现在,她想去海口,我依她。但是她就这样去闯,我不放心啊!”说罢,就住口了,只一口口地抽烟。
  若川知道,老伯摆酒请他,为的就是这句话,所以想也没想就说:“这个你放心,我力量虽薄,但可以尽力。六莲到海口,就来找我罢。”老伯看看若川,略一迟疑,又说:“这个孩子,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呀。”若川就说:“这我了解。其实,我也当她就是自己的亲人。”老伯听了,先有些诧异,想想,就满意地笑了,说:“人,总还是要靠自己,你能从旁帮助,就可以了。我就是怕她走错了路。”若川便趁势说:“六莲年轻,好光景在后头。倒是您,不可大意了。”老伯断然做了个手势,指指头顶的关公像说:“我做人,就这一个榜样,穷死也不讨吃。借钱看病的话,你不要再提了。”顿了顿,他又说:“女儿的事,我实在是无能为力。决定向你开口求助,也是几晚上没睡好觉啊。”说罢,样子就有些黯然。
  若川心头受到触动,忙起身敬酒,说:“我到这乡下来,才知自己白活一世。想说的不敢说,想做的不敢做,枉为男子汉。”老伯昂头把酒喝了,泰然一笑,说:“哪里!要活得洒脱,光身一个还行,有了妻子儿女,那是不得不苟且啊!”两人渐渐说得投机,就天南地北的聊了起来。
  却说那六莲遵老爸之嘱,将若川请到家,自己就回避开了。山野里,暮色已降,她在村中石板路上走,忽然就感到很失落。要好的姐妹都去了城里,村里连个能说话的好友都没有了。老井旁的阿婆阿姨,此时都回了家,榕树下又是男人与小孩的世界,她竟然无处可去了。在“侍郎牌坊”下徘徊了许久,见家家都在绿荫的庭院里摆了桌吃饭,更觉无味,就转了回来。不觉间,走到了翁哥的家门前。翁哥一家也正准备开饭,院中扯了一盏二十五瓦灯泡,从院墙外看进去,能看清人。此时翁哥正把那多病的老父从屋里背出来,在竹椅上安顿好,又一口口的喂他饭吃。翁家老母仍在狭小的灶房里忙碌。那个老父亲,说话与动作都很困难,抖抖颤颤。翁哥一边喂饭,一边就说着些家常,逗他开心。
  秋夜里,有草香阵阵,丛林间的萤火虫针尖儿似地在闪。昏暗的灯光下,那老父艰难地动了动手臂,示意叫翁哥先吃。翁哥摇摇头,哄了几句,仍是一口口地喂。此情此景,勾起六莲遐想,她想到了自己与阿爸的未来,猛然心头就有一种不忍,走进了院子去,对翁哥说:“让我来给老伯喂饭罢。”翁哥一家霎时都很惊异,翁哥急忙起身来迎。那老父露出一些笑意,动了动嘴,却没有说出话来。翁哥忙说:“你是稀客,好久都没来过了。快来一起吃。”六莲说:“我吃过了,让我来罢。”说着就抢过了碗。那老母从灶房出来,也是一阵惊喜,忙不迭地说:“阿莲,你是难得来的,就坐着罢,让仔自己来。”六莲说:“不要紧的。”过了一会儿,翁哥又讷讷地问:“六莲,有什么事情么?”六莲答道:“没事,家里来了客,阿爸在喝酒。”翁哥听了,好像明白了什么,默默的不作声了。那老母端详了一回六莲,喜喜地说:“阿莲,你的命真好。老爸身体好,家里不愁。你又生得漂亮,将来嫁到城里去,有多么好。不像我们家,只一个男仔,苦啊!”六莲就摇头说:“不是那样简单,我家也有难处。”说着,想到了阿爸的固执,心又悬了起来。
  一家人吃罢了饭,老母收走了碗筷,又过来为那老父扇蚊子。翁哥就与六莲拣了小板凳,到院门外坐了。翁哥望望东山上的月儿,就叹气说:“又是半月过去了,鳖场如今遭了殃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排水管装好。”六莲就问:“你包下这湖,总不会亏吧?”翁哥苦笑说:“难讲,这样下去,肯定要亏。”六莲说:“那就退掉去做田罢。”翁哥摇头道:“你想的好,包到半途又退掉,要交罚金的,那就铁定是亏了。”六莲想想,又说:“你是男仔,心要野一点才好。为什么不出去闯一下?”翁哥道:“老爸这样子,我怎么能走?人若不做孝子,天都要罚的!挣回了金山又怎么样?”六莲听了这话,心里不由一震。联想到自己,就感到有些惭愧。她忽然想,自己这三个月来,是不是太执着于一个念头了呢?翁哥穷到这样地步,尚且舍不得抛开老爸去冒险,自己是不是非要去闯海口不可?农民的命,真的是一出娘胎就由天定了?自己一个弱女子,能够挣脱吗?
  过了一忽儿,翁家老母又砍开两个椰子,送了出来,让两人喝椰子水。六莲谢了,捧起椰子仰头喝了几口,椰子水清清的甜味,让六莲感到温暖。她望望自家的方向,灯火被丛林遮住了,不知酒桌上是什么情景。她的心,忽地又跑到白助理身上去了,止不住要去想他的音容笑貌。坐在这里想白助理,六莲就多了几分冷静。她想,自己起了念头要去海口,一多半就是为了他。要是白助理至今还是独身一人,也许两人真地就能成就一段姻缘。但是天不遂人愿,白助理是有家、有老婆的体面人,自己若去了海口,又能寻到什么?难道真的只能做个二奶么?几个月来,六莲有意忽略了白助理身后的那些东西,没怎么去想那个傲慢的、有文化的女人。但是,那女人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在她眼前的,拦住她的去路。自己和白助理在山路旁的杜鹃丛中的热吻、抚摸,是她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梦。但是,这梦终究有一天会醒。醒了又怎么办?
  六莲开始郁闷起来。当理智一旦降临,世界就不再那么美好了。翁家的困窘,阿爸的沉闷,就是梦醒后的世界。怎么办,怎么办才好呢?六莲惆怅地望着夜空,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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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没过两日,老金的老婆果然就坐长途车赶了来,还带了三个孩子、一个侄儿。她把侄儿和大儿留在县医院照看老金,自己带了两个小的,住进了鳖场。这女人倒也不是像小郭说的那样凶悍,反倒是整日哀哀的,见人就诉说:“我们老金成了废物,往后几十年怎么办呀!”这样单调重复的诉说,成了一种咒语,压在工人们心上。人们无精打彩地干活,仿佛见了不祥之兆。到吃饭时,她和两个孩子凑上来也算一份,摆出了要心安理得吃小郭十年的架势。女人平时倒也不闲,帮助工人洗衣煮饭、打扫卫生,见了小郭,就只说要钱的事。小郭被缠得头痛,连活计也没心思分派了,整日里牙疼的样子。
  两个小孩子全然不知父亲的厄运,在鳖场的开阔地方嬉戏,只觉天高地阔,开心得不得了。众人见了,只是心酸。若川见不是法子,就劝小郭出点血,让那妇人早离开为好,但小郭并不开口。若川又劝那女人到海口,去找老板再说一说,那女人却咬定,若没有小郭的蛊惑,老金哪里会到这鬼地方来?只要小郭不拿钱出来,她是不会走的。若川见两方面都说不动,也心灰意冷,只得买了些糖果点心,安抚两个小仔。小仔就更是欢天喜地,见了若川就“伯伯、伯伯”地叫,满脸都是期待。
  若川那日与老伯喝罢了酒,知道自己的计划落了空——老伯终究是老伯,不会接受施舍,于是心里越发郁闷。场里的麻烦缠住身,未得空闲与六莲再商量,人就像走到了穷途,只觉得世事简直是一团乱麻。
  却说国庆节后两日,美芬终于出嫁了。迎亲车队开进村来,阵势不亚于唱大戏的那天。鞭炮声密如炒豆,汽车音响哇里哇啦放着喜庆音乐,全村老小都跑去看热闹。娘家的亲戚坐了满院,不慌不忙地吃着席,几个迎亲代表毕恭毕敬的发着烟,敬着酒。“八姐妹”团团围住新郎天海,想尽古怪法子刁难。众人起哄的喧闹声震屋瓦。
  这一日,没有人来请六莲。六莲听到了喧闹声,知道是美芬的好日子到了,很想去看,但又知道不应该去。她走到莲塘边上,听那欢欢喜喜的吵闹声音。秋光里,满塘的荷叶都已黄了,只有那株睡莲开得正好,红红的好似烛炬,直指青天。六莲拉了拉衣服,手触到了口袋里的一颗巧克力。她摸出来,剥开,放在口里含着。那味道,有梦幻样的感觉。想着送给她糖的那个人,六莲不知为何就想哭。
  美芬出嫁,村里像刮起了一场风,都说“生男哪有生女好”。紧接着,老井边的谈议又刮起了另一场风,原来是亚娟又一次回到了村里。这一次,没有轿车来送她。这一次,是她独自一人回来的。六莲知道了消息,忙跑到亚娟家里,见到亚娟,不觉吃了一惊。国庆节前后不过数日,花蝴蝶似的亚娟竟然光彩尽失。她头也没梳,妆也没化,呆呆地坐在树下。见了六莲,木然地张了张嘴,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。六莲慌慌地问:“你怎么啦?”亚娟的眼泪就断线似地流下来。六莲忙挨着她坐下,一面就劝慰,又问道:“跟情人吵架了?”亚娟仍是哑口不语。六莲急了,拉过亚娟的手狠命摇晃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,不要这样好不好?”亚娟这才抹抹泪,讲出了原委。原来,亚娟早就怀了那中年老板的孩子。当初在发廊,那老板对亚娟一见倾心,立即租了房子包起来。不知不觉怀孕快三个月了,亚娟却因是初次经历,浑然不觉。去三亚游玩回来后,情形越发不对,老板带她去诊所看了,才知道有了喜。亚娟很高兴,那老板却沉得住气,找熟人去做了B超,知道是个女婴,立刻就冷了脸。不几日,扔下一点钱,就甩掉亚娟不管了。人找不见,手机也换了。亚娟的房钱到了期,海口马上就呆不住了,只好回来。六莲是个姑娘家,听这些有如听天方夜谭,只发急地说:“这怎么办?这怎么办?”亚娟说:“天下男人,都一样的。我能怎么办?”六莲说:“你去告他。”亚娟说:“我们并不是夫妻,法律又怎么能保护二奶?”六莲想想,也是没有主意,便问:“那,孩子怎么办?你总不能……”亚娟看看六莲,叹了一声,说:“就生下来啵。”六莲睁大了眼睛:“生下来?那不行的呀!”亚娟说:“医生说,小宝宝都有人形了。做掉,我不忍心呀。生下来,再送人罢。”六莲一惊,捂了脸,内心里翻江倒海。亚娟的这个命运变化,她一下接受不了。所谓女人的命,过去她也会说说,如今却是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好友的身上,犹如利刃一点点切入自己的皮肉。她忽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世,好像意识到,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妈妈,当年也许就有亚娟这样的遭遇。自懂事以来,她在心里曾有过怨恨。到今天,才恍然明白,无情的母亲,总有她的无奈呀!想着,就伤起心来,陪着亚娟默默流了一回泪。末了,六莲又担心起来:“在家里生,那怎么行啊?”亚娟看着她,神情很凄然:“现在,我又能到哪里去呢?”
  从亚娟家里出来,六莲失魂落魄。几个月来,亚娟的成功,村人们有口皆碑。这个成功,也给了六莲不少的信心,城里的大门不是打不开的。但不料想,一切转眼成空。六莲的心里,此刻有东西在坍塌。那迷宫一样的海口,决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。以亚娟那样的泼辣,尚且碰得头破血流,轮到自己,又会怎样?她恹恹地往家里走,走到莲塘边,停住了,痴痴地望着水面。回想起满塘荷花的时候,不就是几个月前吗?那时候白助理刚到霍村,夕阳西下时的初次见面,令人难忘。可是这样快,就花落了,叶败了,满眼是凄凉。一个女人的青春,不也是这样的么?
  此时的若川,被鳖场的事缠住,想抽出空来见见六莲,又不敢长时间离开鳖场,生怕再出乱子。想匆匆抽身见一面,又怕言不尽意,彼此徒增痛苦。这样拖下来,就是几天没出院门。
  这一日早上,若川醒来,躺在床上还未及起来,就听几个工人在炮楼底下喊他。若川几天来早已是惊弓之鸟,听那呼喊声异样,心里就是一阵狂跳,忙滚下床,冲到窗口。只见几个工人在楼下一脸惶急,七嘴八舌地嚷道:“助理,快下来,郭场长不见了!”若川呆了一呆,才反应过来,知道大事不好。胡乱套上了衣服下来,与工人一起去了小楼。平日若在此时,小郭早在场里派好了工,并在各处巡视,今日他楼上的卧室却是大门紧闭。开初工人当他偶尔醒迟了,乐得晚出工一会儿,也就未唤他,只聚在院子里胡聊。后来看看时间不对,有人上去敲门,半晌未有动静,推推门,居然没锁。进去一看,里面不见了小郭,床上地下一片狼藉,私人细软全不见了。工人们慌了,便踉踉跄跄去喊若川。
  若川在小郭卧室里细看了一遍,发现桌上有一串钥匙,用来开了抽屉,里面未及做账的上月票据都还在,经费还剩得有万把块钱,清点一下倒也不少,知道小郭并未把款卷走。若川这才稍稍心安。这时老金的老婆听得众人喧哗,也上来看,见小郭跑掉了,就一屁股瘫在地上,捶胸大哭,不住地咒骂道:“天杀的郭场长哟,叫我们娘母子怎么活哟!”若川心烦意乱,不知如何才好。工人们拥在门口,只拿眼睛盯牢他,指望他拿主意。他无知无觉地下了楼,呆呆地望着几个大鳖池,闷声不响。工人们又渐渐围上来,似是受了他凝重情绪的感染,个个咬住嘴唇。好半晌,若川才长吐一口气,返了魂似的,喃喃道:“跑了,跑了!”
  鳖场终于塌了天。这样的结局,若川万万没有想到。小郭被逼得没了退路,就跑了。可是他若川却不能跑,也没有地方可跑。原本是来散心的,现在却成了顾命大臣。秋风起了,几千只成鳖马上就要销售,销售商的线索都在小郭手里。小郭跑了,财路也就断了,这一个烂摊子,他若川如何能扛得起来!
  良久,他才回头对工人说:“郭场长跑了,我还在。鳖场还要办下去。你们先选个头儿,按平日安排的活儿去做。我到镇上去给公司打电话。”若川平时待工人和善,此刻工人虽然五心不定,却也听话,商量了一回,就分头干活儿去了。若川又自己上楼去,在小郭的卧室里呆呆立了半晌,才下来,向工人要了摩托车钥匙,自己骑了去了镇上。
  电话里跟老板一讲,老板果然大怒,叱道:“你是怎么管的!”若川知道,出了问题就都是自己的错,便也不申辩,默默无言。少顷,老板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,就说:“你先稳住工人罢,我下午就到。不要再大意了。”
  从镇上回来,渐渐的看得见鳖场了。往日若川回到鳖场,都觉得有家一样的亲切,此时见了,却如望见陷阱一般,竟陡然生了恐惧心出来,半步也不想朝前走,便减了档,将摩托慢慢开着。待到得莲塘旁边,索性停了车下来,一人坐在塘边上,无声无息。眼前满塘的枯叶,正应了他的心情,萧萧索索,万事都无趣味。来鳖场三个月,只这一个月里,竟像是老了三年。想想身边事,世上人,如意的少,作祟的多。锦绣世界,也似豺虎出没的荒野,让人无个去处。惟有六莲、老伯,和他们的老宅,能给他最需要的抚慰。否则真不知如何解脱。看到塘里的睡莲,正一枝独秀,在一片衰落当中绝然、凄美。看着看着,若川眼睛里就有幻化,见六莲笑盈盈的朝他走来。他心里打了个旋儿,忽然就不想再这样苟活下去了,只默默祈求:天地间的日月就停在这一刻吧,无冬无夏,无悲无愁,能够让他永世坐在这软软的草上,看水看山,看清清的莲花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听见身后有草响。若川一下就辨出是六莲,心里的暖意就涌上来。但他并未动,没有回头去看。脚步停了,他感觉到六莲慢慢地靠过来。片刻,两只小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。两人都默默无言,一站一坐,呆望着水中倒影。良久,若川才说了声:“六莲……”六莲也应了声:“助理……”于是又久久无话。若川抓住六莲的手,感觉有些凉,他就用手掌温着。又过了半晌,才问:“你都知道了?”六莲说:“听说了。那,鳖场还能办了么?”若川叹口气说:“能吧。”六莲又问:“你还能在这里么?”若川默然许久,说:“能。”六莲脱出手来,与若川并排坐下,说:“我看你还是回城里去罢。”若川略感诧异,问道:“为什么?”六莲便又说:“还记得你头一次到我家么,你说过,人拗不过命。我那时候不信,现在,我信了。猫有猫命,狗有狗命。你是本不该来这里的。”若川听得六莲出此言,心里一动,端详了六莲一忽儿,便问道:“你为何要说这话?日子慢慢会好的。我什么时候回海口,你也就去罢。阿爸的病,我们慢慢来劝他。”六莲双手抱膝,下巴抵在膝盖上,痴痴地忘着一塘秋水,并不看若川,轻轻说道:“阿爸的病,是命。老金的伤,也是命。我没有妈妈,也是……我的命。”说罢,眼里就有晶莹泪光。若川见了,心乱如麻,想说几句安慰的话,却觉得喉头哽塞,无法言语。忍了半天,才说了句:“你还是去海口吧。”六莲凄楚地一笑,摇摇头说:“海口,那只是我前世的家啊。”若川一呆,心头像蓦然压上巨石,悲愤莫名,恨不能跳起来,向着远处的青山狂吼几声。

  30
  
  下午,天阴了,凉意渐起。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雨丝。若川坐在鳖场小楼前,无情无绪,等待老板从海口来。他知道,老板这次来,就是一次宣判。有些东西要结束了,而有些新东西要开始。此前的日子,不会再有了。
上午,若川在莲塘边与六莲坐了很久,没有多说话,心却像衣服贴肉那样贴在了一起。他在最软弱的时候,六莲是唯一的安慰。坐在池边,悲情果然消散了许多。又不知过了有多少时候,若川拉六莲起来,慢慢往山上走,走的是鬼节上坟那天走的路。两人都无话,却都知道要到哪里去。桉树林中,斑鸠仍是声声。多云的天气,林中很暗。路弯进了丛林里,尘世在他们脚下沉下去。山中空地上,墓碑依然寂寂,苍苔生在石上,皱纹一样密密麻麻。山中,即便外面是乱世,此地也有永恒的宁静,太平的时日里,就更是百年如斯了。这是一片清静地,多愁善感的若川,纯真无邪的六莲,在此有了一场永恒的灵肉之舞。
树影在人的头上摇,小虫在飞,草的气息有呛人的甜味儿。少女六莲头发的绵密、身体上的香气,还有她在最初的慌乱之后,阖上双目的圣洁样子,都永远留在了若川的记忆里……
  汽车喇叭一声响,两辆轿车相跟着驶进了鳖场。若川从恍惚中惊觉,跳将起来。见前面的奔驰车上,下来两个人,是老板和公司的财务总监。老板走过来,喊了声:“老白!”握了握他的手,说道:“受苦了。这里的事情,我来处理罢。你来看看,谁来了?”若川顺着他的目光一看,第二辆小车,牌牌上写的是“采访车”,车门一开——原来是妻子来了!
老板笑笑说:“牛郎织女,一年还要会一会。你们两口子先说话,我要和霍村长谈谈,你叫个人带我去找。”
老板毕竟是老板,一切举重若轻,看神色似乎鳖场并无风浪起过,当下叫财务留下理理账,自己跟一个工人去找霍半了。
  若川面前,妻子冷冷的立着。几月不见,在村里骤然见熟悉的她,若川觉得那衣饰要比从前华丽得多。那种冷冷的神情,也陌生而遥远。妻子说:“你是乐不思蜀了。”若川便苦笑道:“在这里干是苦差事,连工人都怨声载道,哪里有乐?”妻子便又讥讽道:“听说,你差一点儿成了勇士了。”若川知道,她已经得知鳖场出的乱子,就说:“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。”妻子愤然的说:“你三个月了,既不回家一次,又不来个电话。这个家,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么?”妻子的话,隐隐有道义上的压力,从她的角度来讲,若川想想也是心里有愧,就说:“太忙,又不方便。”妻子便冷笑道:“我都可以找到这里来,有什么不方便?我看你不是忙,是闲,闲得想包二奶了。”若川一惊,连忙说:“哪里话?穷乡僻壤,哪里有什么二奶?”妻子只是冷笑,说:“男人,我总算了解一点,外面没有女人牵着,不会这样子。”若川叹口气,说:“不要瞎说了,我清清白白这许多年,怎么会说变就变?”话一出口,忽然觉得自己分明是在说谎,脸就腾地红了。妻子盯了他一眼,说道:“那好,这鳖场反正也是完了,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吧。”若川一怔,呆呆地说:“现在?那怎么可以?”妻子说:“有什么不可以?这种地方,难道舍不得?”山风中,雨丝渐渐浓起来,料峭寒意紧紧围了上来,妻子穿得单薄,不由打了个冷战。若川叹口气,伸手替妻子掩了掩衣服,说:“你来看到了,就回去吧。鳖场的事,即使要结束,也一时完不了。完了,我自然要回去。”妻子推开他的手,说:“算了,男人,我见得多了,像你这样不合时宜、又不顾家的,太难遇到。不会赚钱,倒也罢了,却问都不问一声,这样的老公也算是老公?我走了!”说罢,回身上车,想想又说:“孩子就要上初中,又要花钱,你就知道逍遥!”说着,眼泪就要掉下来的样子。若川抢上一步,想说什么。妻子摇摇头,一关车门,发动起车子,开走了。
  还不到吃夜饭时,老板便与霍半谈完,回到了鳖场,叫了若川与那财务,三人开了个小会。老板只比若川大两三岁,但对世事的洞明,却超出若川不知多少倍。他这次来处理棘手问题,就活活见出平日里一贯的老辣。刚坐下,老板便叹了一声:“鳖场的事,我插手晚了。早一点抓住霍半,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。”若川张口想解释,老板却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说。接着就问那财务,帐目是否有问题。财务支吾着道:“帐面上粗粗看了,像是问题不大,但不知帐物是不是相符?”老板就截断他说:“那就不管了,鳖场的帐,到今天为止。帐册先带回去罢。”说完,就把与霍半谈判的内容与两人讲了。
  原来,老板对鳖场的处置,早已打好了算盘,此次来,就是要快刀斩乱麻。鳖场在霍村的处境,他在百里之外的海口也是完全明了的。农行的贷款下不来,这个摊子就等于是废品。若是靠辛辛苦苦养鳖赚几个钱,无异于自己在折杀自己,老板他就是再蠢也蠢不到那个地步。刚才与霍半谈的,就是要把鳖场甩给霍半来做,先期的投资和活蹦乱跳的几千只鳖,算是白送,条件仅只有一个。那就是,霍半必须顶着公司鳖场的名义继续来做。对农行,这个换了主人的鳖场,仍然能起到圈钱的诱饵作用。至于今后的投资、经费与销售等等,公司一概不管。若一旦农行的贷款下来,或是完全泡了汤,则两下里再来协商,由霍半把鳖场正式收购。霍半做梦也想不到,天上会掉这样的馅饼下来,立刻喜得合不拢嘴,手拍胸脯担保,今后鳖场不会再少一根寒毛。两人相谈甚欢,霍半就要拉着老板在家吃饭,晚上再请老板去镇上“夜巴黎”开荤。老板笑笑说:“村长不必客气,鳖场于我,真就不过是一根寒毛,将来事情成了,送你都可以。”说罢,便起身告辞,叮嘱霍半明日就要派“霍家军”进驻鳖场,在一周内交接完毕。至于工人的去留,随他们的便,这些个能干活的苦力,到处都找得到。
  一番话,若川听得瞠目结舌,方知世间还有这样的机巧。他想,老板之所以为老板,总还是有过人的天赋,常人哪里就敢如此出手?老板说完,便征询两位肱股之臣的意见,两人只有唯唯,都说好,说如此一来的话,公司便丢了一个大包袱。若川想到一个星期后就要离开霍村,不觉就发起怔来。老板看了,一笑,忽然想起,便问:“夫人呢?”若川答先走了。老板便拍拍若川肩头:“书生总归是书生,为嘛不留一留?男人在外,对老婆总要做做姿态,后院可万万起不得火。交接完毕,就赶快回公司吧。”说罢,与财务一起,上车就走了。
若川站在院中,看黑色奔驰在暮色中跑远,顿觉一天来的经历恍如梦幻。他此时才看见,院门之外,原来聚着一群村人和孩童。听说城里来了大老板,还有女人开车跑来,小小的霍村自是起了一番波动。一个下午,已经轮番来过几批村民,都远远地望热闹,有些不敢造次。

  下午的时候,若川在霏霏雨雾中,伸手去为妻子理了一下衣服。这一幕,深深刺激了一个人。
六莲那时恰好就在院外的人丛中。听说鳖场的大老板已经从海口赶了来,六莲担心若川要吃批评,便连忙跑来看。万想不到,看到的,竟是一个她怎么也无从去想象的女人!若川的那个动作,完全是不经意的。但就是这不经意,却刺痛了少女六莲。白助理是个有家有老婆的男人,六莲爱他,也并没有奢望太多。可是,在这一刻里,她才忽然感到,她与白助理之间,有永远跨不过的边界。雨雾中天地暗晦,注定了今日是繁花盛极而衰的一天!六莲心中的哀痛止不住,像江河马上要决堤了,她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。上午在墓园丛林里的一幕幕,慢镜头一样地在她脑海里展开,那样的一种神圣,那样的一种晕眩,刀一样剜着她的心。那个男人亲切到骨髓里的气息,怎么能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?她把自己给了谁?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他?六莲死死咬住自己的一只手,望着,浑身发颤。那个女人,凭什么那样傲慢、明丽、盛气凌人?自己心爱的白助理,为什么要那样的顺从和歉疚?那女人的服饰、那辆闪闪发亮的轿车,让六莲真正窥见了那个遥远的天堂——海口。白助理,还有那女人,是生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面的人。那天堂,高高在上,谁也不能给她六莲一架爬进天堂的梯子。幻想就是幻想,在现实中,所有的幸福满足都是别人的。生在穷乡僻壤的人,是前世注定。白助理啊,今生能认识你,就是几世修来的福了,怎么能想象我们能天长地久……少女的眼泪慢慢溢出来,模糊了眼前的景物。她渐渐看不清楚那两个人了。
终于,六莲猛一转身,挤出了人群,在无路的乱草里向山野间踉跄地走去。她,走了很久,走到了上午那条让她永世难忘的山路上。

 31

  傍晚时分,六莲并没有一如往常地回家做饭,老宅里显得异乎寻常地空寞。而那一边厢,若川在鳖场独坐高楼,心事重重,工人来喊他吃饭,他哪里有甚胃口,只说是不吃了。看看窗外,秀娘山早就被夜色所掩盖。天地浑蒙,雨始终未能畅快地下,小村只是一片风雨飘摇的样子。
  老伯忙着疏通蕉园里的排水沟,从地里回来得晚。见老宅灯火也无一盏,心下不免诧异。喊了几声,六莲竟踪影全无。待冲了凉出来,又坐了坐,还是等不到六莲的影子。空空的院落里只有小白不安地窜来窜去。老伯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,不知六莲遇到了什么事。他记忆里,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景。自小六莲就懂事孝顺,不打招呼便不回家的事,是不可想象的。吸完了一管烟后,老伯自己弄了些残汤剩饭,吃罢了,又坐在廊前候六莲回来。
  小白也察觉出今日事有蹊跷,耳朵竖立得直直的,村中方向只要有一丝响动,便急躁地吠叫几声,听起来,竟有些凄惶。老伯听了一会儿收音机,身上又开始酸痛。阴雨天气,湿气好似都逼到了骨髓里,越发的难忍。往日一遇这样天气,六莲就会来为阿爸揉背,又会绞了热手巾递给阿爸敷腿。今日这女子却不知野到哪里去了?老伯关掉收音机,看看时候不早,心里就发起急来。这样的天气,六莲会在谁家盘桓得这么久呢?想想,他就起了身,披了一块雨布,找来根柴棍当作拐杖,去了村中。
  老伯亲自到村中来,若干年中还是头一次。路上村人们见了,打过招呼后,都感惊奇。老伯也不理会,径直去了亚娟家。他知道,六莲的小姐妹不过两个,美芬如今已嫁了,就剩亚娟待在家里。
  但是,六莲并没有在这儿。亚娟病恹恹的躺在床上,听见家人在外面叫,便勉强起床出来,见是老伯来了,也是惊奇。老伯问了亚娟几句,却不得要领,他脸色越发地阴了,返身便走。雨夜里,村庄很静谧。家家矮檐下,有农人在絮语,还有那锅碗相碰的家常声音。雨打在雨布上闷闷的响,脚下石板路是光亮亮的。老伯边走,边四下张望,心头生出了一种凄惶感。六莲不过是一时不见,他就像天要堕了一般,要是将来放她飞去海口,老来寂寞的日子,又如何打发?天对他有恩,赐了一个乖巧的女儿给他,但他知道,凡事都要还账,六莲也许,真就要在哪一刻永远离他而去。路过翁家的时候,听见翁哥在院里说笑,老伯心里一亮,埋怨自己怎会就把这里给忘了,便隔墙喊了一声“六莲”。翁哥闻声,忙不迭的跑了出来,一脸的疑惑:“六莲?她没有来这里呀。”老伯听了,失望到了极点,忍了一忍,便摇头说没事,重新又拄起拐杖,向老宅走去。
  临近家门,远远看见鳖场里灯火通明,老伯心有所动,想到,莫非六莲去了白助理那里?虽然从情理上说,这不大可能,但还是决定去看看。
  鳖场此时已乱成一团,恰好比民国末年败退之前的南京总统府。工人们刚刚知道霍半要接手鳖场的消息,顿感大难临头,除了一二人之外,都决意要走。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番去向,一时却理不出头绪来,就都骂霍半老狗将来不得好死。众人皆知大势已去,有的急急的收拾细软,有的四下里寻觅公家的小物件据为己有,恨不能连夜就奔逃一空的样子。
  工人们见到老伯来,也是大大的惊奇,但仍是热情相待。知道了他要找白助理,就有人带他去了若川的炮楼底下。这时候的若川,心情直如李后主,只觉得千万里的江山,都残破得无法再收拾了。往日的春花秋月,美目巧笑;今日上午的寂寂山风,入骨芳香,都如钢针刺在心里。如果一个星期后回了城,又如何天天能见到六莲?如果不见到六莲,又有何生之乐趣?正在乱想间,听得有人呼唤,便从窗口探头去看,见是老伯来了,就连忙下了楼。
  老伯见若川愁容满面,心知六莲绝不可能在这里,但心仍有不甘,问了句:“六莲来过么?”若川身子在冷雨里一激,反问道:“六莲?她在哪里?”老伯见若川如此反应,更觉无望,叹了口气说:“下午我去地里,她说你们的老板来了,她要来看看,出来后就再没回家。”若川一听,更是意外,脱口而出道:“什么?六莲下午来过鳖场么?”他蓦地想到,下午六莲如果来了鳖场看热闹,那肯定是看到了他与妻子在院子里对话的情景。将心比心,若川心里猛一抽搐。今日里天旋地转,世事剧变,叫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了?难道是……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若川在冷雨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——这个世界上,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六莲去了什么地方。
  老伯见若川心力交瘁,只当是鳖场的事闹得他如此,倒有些不忍了,就要告辞。若川忙搀住他,急急的说:“我跟你一起去找吧。”老伯实在想不出六莲是遇到了什么事情,连对老爸讲讲都不肯。想到女儿的性情执着到这地步,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世上艰险在等着她,于是就仰天叹了一声:“算了,我的女儿,是总要回我这个家的。”说罢,与若川道了个别,就拐着腿,一步步踩着雨水,艰难地走了。若川见老伯蹒跚而去的背影,心内顿时生出歉疚,一面又担心六莲此时的处境,竟呆立在雨中不知如何是好。少顷,才如梦方醒,拔腿奔到小楼,向工人借了手电,匆匆上山去了。

  此时的六莲,正如若川所料,是去了山上那个无主的墓园。墓地的大树蔽天,为她少许遮挡了一些风雨。少女的泪,到此时,已经全然流尽。从下午离开鳖场,到后来的风雨漫天,已不知有多少个时辰过去了。单衣不耐秋寒,但六莲早已感觉不到外界的阴晴凉热了。她从起初的悲愤中渐渐脱离出来,把一些事情想得很透彻了。白助理深深地伤了她的心,但是她又没有理由怨恨他。助理本来有家有老婆,这是人人皆知的事,但一旦当这个事实展开在她面前时,却残酷地毁灭了她关于海口的所有美梦。说来,她也许不至于如此脆弱,但爱得痴迷的人,就是这样不堪一击。自从白助理走近她家的那一天起,小姑娘心目中的海口,就是白助理与她共有的。她没有想到过什么与人分享,更没有想到,那海口其实是与他毫无关联的。她是山沟里的女儿,海口没有一条路,是修来给她堂堂正正的走的。海口,秀娘山后面很远的那个地方,还没有等她跨进去,就被人狠狠地给逐出来了。六莲,一个从小傲慢的姑娘,一向没有把蒋天海那样的男孩放在眼里,但是今天她知道了,还有比她六莲更有资格傲慢的人,那就是住在海口或比海口更大的城市中的人,他们或她们决不可能平等的待她。白助理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,白助理是上天派来的一个特别的男人,他不代表别人,只有他才能走进她六莲苦命的家,握一握她干粗活儿的手。现在她知道了,白助理只是一个……来走亲戚的人,来了,终究还要走。如果白助理不是那样盛气凌人的一群人中的一个,而是从小也生长在这山里,那也就是另一个翁哥,身上就不会有那迷人的光辉,不会有那入骨的亲切气味。
“白助理,白……”羼弱的小姑娘一直在心里很绝望地喊着,脚步杂乱,从鳖场逃跑似地冲出来,下意识地上了山。她来到这曾在几小时前献出自己处女之身的祭献地,其实,是在绝望地捍卫曾经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梦想。却不料,触景生情,就更加哀痛得不能自抑,眼前不断重复出现白助理伸手去为妻子掩衣服的动作。那是一种有着几十年积累的默契,它向所有敢于向它挑战的人宣告:这两个人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。这个无意中的动作,远胜于上午白助理给予她的全部激情。白助理在海口的生活,真相到底是怎样的,六莲曾在以往的三个月中做过无数揣测,她调动了所有看来的、听来的印象,才形成了一个朦胧的轮廓。可是,白助理只轻轻的这一伸手,就把这朦胧的猜想,汽泡一样地捏破了。六莲在鳖场门前看到这一幕时,所感到的,不亚于亚娟遭到“情人”抛弃时所感到的震惊。她一下就明白了,那个天堂是存在的,跟自己想的差不多,但有一点不同的是:风可以进去,雨可以进去,甚至连小白这样的宠物也可以进去,但是,一个叫六莲的农村小姑娘却进不去!她现在完全清醒了,比任何一个城里姑娘都不差,她明白,几个月来,关于去海口的梦,其实都是栓在白助理一个人身上的,今生如果不能与白助理做与生俱来的结发夫妻,那么海口也就不算是什么天堂。可是,那种“与生俱来”、那种助理妻子身上的傲慢、明丽与高贵,她六莲怎么可能有!白助理只是一个梦,不知道她命中哪里出了错,才有了这样一个梦。他来过,他爱过自己,他还要走,并且将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——如此而已。几个月来,她自己所做出的种种行为,不过是上演了无数痴心女子演出了千万年的共同悲剧。霍村的日子,寒暑交替,秧绿稻黄,白助理兴致勃勃来做了一回客而已。他留下来的,还能有什么?
  渐渐的,六莲的耳边,又响起白助理上午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喊出的激情之声——“六莲,六莲,你就是我的圣女果啊!”天地间若有大圆满,也就是那一刻了。人的一生如果有大欢乐,同样也是那一刻了。处女的祭献,是她六莲最壮丽的一次飞升。六莲,再不是昨日的六莲了。那一时刻,到老到死,她都可以含笑来回忆的。可是,那欢乐是何等的短暂啊,不过几个小时后,她就从天上掉了下来。天堂的门,轰然合上。霍村里平凡、卑微、苦闷、无望的生活,她是要过一辈子的。白助理是凡人,给不了她一架天梯,那个服饰明丽的女人,代表了城市里的另外一种力量,它把白助理拉了回去,而把她六莲拒绝在门外。
  就在吴老伯瘸着腿在村中到处寻六莲的时候,六莲已经完成了内心的痛苦经历。她已经不再想什么了,也不想马上回家去。她就这样,在墓园的小叶桉下坐着,任风吹雨打。她要等长夜过去。她要等明天一个新的太阳升起来。然后,在这片古老的乡土上本本份份地活下去。烧火做饭,嫁人生仔,做中国无数普通村妇中的一个。再往后,会在烈日下慢慢变得苍老,变得迟钝,最终屈从于命运。
这就是六莲在这个风雨黄昏里的所思。幼稚天真的女孩子,在命运的打击下,也会突然就饱经沧桑。她并不能具体地想象到未来,但那命定的一切,似乎已经历历可感了。
  凄风苦雨里,六莲独自坐了许久,心到了麻木的状态。往日鲜活的日子,被她默默埋葬。她不再落泪,不再抽泣,心内也没有了那绝望的呼喊。情到极浓时,就薄得渐无踪无影了。以前听阿爸吹笛子的时候,她常在暗中恼恨那《落梅花》的曲调太冷,与少女的心境格格不入。但是今天,她理解了阿爸为何有几十年的沉郁。人生最惨痛的,莫过于不能与最爱的人相厮守。六莲感觉到,那漫天飘飘的雨,就是天在替她落泪。她生于南国,没见过雪地里的梅花是什么样子,想那花落起来,也该就是这么的悲吧?
  就在她这样沉浸在一种淡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的气氛中时,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。那声音,微弱而凄惶,是在喊她的名字:“六莲,六莲啊——”。她屏息听了听,心里微微一颤,那是白助理在附近喊她。若在平时,白助理的声音对于她就是天堂之音,她准会跳起来,迎上前去,把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给了他。可是此刻,她没动,也不想应答。在村里,只有白助理才能猜得出她会躲在这里。自己下午从村里“失踪”,不知已经惊动了多少人?阿爸、翁哥、亚娟,他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行踪。他们都是、或者可以算是自己的亲人了,但这个上午发生的事,对于她自己的意义,他们永远不会想得到。上午,在这片墓园荒芜的丛林里,六莲第一次完成了做女人的过程,与一个可亲的男人,在幕天席地之中做爱。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悲壮的?莲花在秋日里红艳艳的盛开了,却在几个小时后悄然落尽。她六莲在今后的漫漫长途中,再也不会有这样绝美的花开了。
  白助理凄凉的呼喊声一直不停。六莲在一瞬间,甚至有些恼恨他了。助理为什么要来找她,为什么不让她独自回味这一天中的天翻地覆?山里的雨声凄楚万分,但她六莲却感觉不到。她已经死了心,只想盼到明朝的太阳升起,做一个崭新的人。明天的日月里,没有白助理撩人的笑意,没有他温厚的说话声,没有他小心翼翼的抚摸。她六莲,从此永远是霍村的女儿,流泪流汗,都在这块田土上。将来不久,与一个翁哥那样的老实男人成个家,生儿育女,到老到死。海口对于她的诱惑,就像太阳出来后的朝雾,散了,永远散了,不再笼罩她了。
  白若川的呼叫仍在继续,忽前忽后,有那样的悲哀。那是物伤其类的哀鸣,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它打动。六莲只想掩住自己的耳朵。她不敢听下去,再听,又要崩溃。
  这个夜,是无尽的,白若川的寻找也是无尽的,他拨开树丛,上下左右地找。他坚信,六莲只能在这里。这儿是他与六莲共有的圣地,承载了他自降生以来最圣洁的东西。他一生所有的追求,与六莲的存在相比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他一定要找到六莲,一定要把她带到海口去,今后的路,只要去走,就一定能有个办法走得通。雨水湿透了他的衣服,树枝划伤了他的脸,他浑然不觉。嗓子嘶哑了,膝盖碰破了,他也浑然不觉。那凄惶的呼唤声,在雨中一刻不停地回旋:“六莲,六莲……是我呀……六莲……”
又不知过了多久,手电光终于照见了六莲。若川一下呆住了。六莲背靠一座残破的墓碑,浑身湿透,就像雕塑那样端坐不动。若川小声问了句:“六莲,是你吗?”说着,就要奔过去。却见六莲霍地站起,对他说道:“你不要过来。”若川止住步,心里又急又痛,埋怨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你阿爸找你找得好苦。”六莲的身体一直在颤抖,她盯着若川,默默无言,然后,突然的,就爆发了:“白助理,你为什么要来?”若川怔住了,半晌,才嗫嚅着道:“你知道吗?再过一个星期,我就要回海口了。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……”六莲截断了他的话,哀怨地摇了摇头:“你要走了,要走了。可是,你为什么要来!”这一次,若川听懂了,少女的怨恨,是有道理的。若川来到这霍村,定是唤醒了小姑娘沉睡多年的渴望,可是,却又不能堂堂正正地给予她什么。他的海口,他的既定的生活,如何能容纳一个十七岁的村姑?六莲,是个倔强的姑娘,她要走,就会走到底。她对爱情的献祭,凭若川的感觉,是可以寄托生死的,可是他自己,怎么就没有说过一句斩钉截铁的话?无怪下午妻子仅仅在鳖场短暂地露面,就让六莲受了这样大的刺激。
他是爱六莲的,这没有疑问。六莲,自然也是爱他。可是六莲要的是光明正大,是一生一世。他能给吗?他敢给吗?他不能够责备六莲的偏执。这女子的精神血脉,是来自老伯的。乡民的质朴纯净,他只有可望而不可即。“白若川!”冥冥中,似乎有人在厉声喝问。墓园里一阵冷风,若川的三魂六魄都在打战,他声音嘶哑,几乎是在哀求的说道:“六莲,先跟我下山去吧!”
六莲没有出声,静默得化成了一株树。若川又走近了两步,拽住她的胳膊说:“你恨,就恨吧。但是,要为你阿爸想想呀。”六莲抬起头来,猛一下看清了若川的脸,那上面,划伤的血水正与雨水交流。若川的脸色苍白,嘴唇在发抖。六莲心底的母性此刻再也压抑不住,她热泪夺眶而出:“你,你为什么要来呀……”说着,就拿自己的衣袖去给若川擦脸,执着地、一遍一遍的擦着。
  若川此时,也止不住悲从中来,他颤栗着说:“六莲,六莲啊,跟我去海口,我们结婚……你跟我走吧。”六莲停住了手,凝视了若川良久,才抿住嘴唇摇了摇头:“不,助理……助理……”说罢,她停住手,猛地抱紧若川,额头抵住他胸膛,嚎啕大哭。
  若川浑身一颤,手电落到了地上,滚了滚,熄灭了。霎时,墓园、山野,天地,乾坤,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。耳边,是汹涌的雨声。若川在绝望中想,这雨,没有时候停了,是永远也停不下来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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